第21章
婚禮并沒有馬上改變什麽,比如說,利奧并沒有搬出宿舍,也不能搬,免得拖慢集結時間。幾個閑适的雨天之後,西南風掃開了雲層,所有任務恢複。裝載着重要補給的貨船依然受到德國潛艇的滋擾,海軍疲于應付。盡管美國陸軍航空隊持續轟炸船廠和潛艇塢,但那些致命的潛艇依然源源不斷地從混凝土掩體下面鑽出來。每次出勤之後總有幾張熟悉的臉孔消失,新的臉孔過幾天補充進來,無一例外茫然又緊張。經驗老到的飛行員們,包括查克,都已經學會了視而不見。
但改變還是在查克沒察覺到的時候來了,很慢,像夾縫裏長出來的瘦弱樹苗。夏天小心翼翼地沿着荒野爬過來,不久前堆在機庫後面的金屬廢料不知怎的就被野草和苔藓蓋住了。利奧的話變多了,就像一個一直低着頭的人突然發現了前方有美妙的風景,于是總想挑起這個話題,可惜他不再參與查克和喬迪的酒吧之夜,因此等喬迪被無線電部門的女孩禮貌地拒絕之後,就只有查克能陪着喝酒,附和喬迪的長籲短嘆,說服他這還不是世界末日。
而最大的改變是在六月初來的,那是個晴天,吹着清勁的南風,查克帶隊飛往雷根斯堡,目标是生産軸承和戰機零件的工業區,這是第一波攻勢,天黑之後英國轟炸機還會再來一次,日間轟炸在城市裏點燃的熊熊大火正好給它們指路。要是白天遺漏了什麽東西,多半逃不過晚上的地毯式轟炸。
到達雷根斯堡上空之前,轟炸機隊已經遭受過一次截擊,損失了四架B17,都墜毀在德國境內,尋回希望渺茫。另外還有六架轟炸機在投彈時被擊落,就在查克發出返航指令的時候,兩枚高射炮炮彈擊中了他的“飛行堡壘”,右側一個引擎停擺,飛越法國的時候其他的引擎也不太合作。他們一度考慮在法國迫降,以免墜毀在海峽裏,但B17勉強撐了下去,歪斜着飛過這片危險的海水,機腹着地砸在離比根山基地以東十多英裏之外的荒蕪田地裏。安全離開飛機之後查克才發現高射炮直接擊穿了投彈倉,要是他們遲五分鐘投彈,很可能會被自己帶來的高爆彈炸成碎片。
這架陪伴他們從珍珠港到比根山的轟炸機沒能再一次得到修複機會,直接報廢了,機械師們割開鋼板,拆走所有還能用的零件,把空殼留在野草裏。一架全新的B-17F被調到比根山,交到查克手上。
連同這只大鳥一起來的還有一群美國記者,受倫敦邀請窺探軍營生活。他們在宿舍和休息室裏四處嗅探,不停抽煙,在小筆記本上刷刷地寫着什麽,饒有興致地盯着查克提着油漆桶在新飛機上畫獅子,追問他為什麽選這個圖案,有什麽含義。攝影師拖着三腳架和笨重的相機過來了,把查克、喬迪和利奧像道具一樣擺到機翼旁邊,按下快門,沖他們豎起拇指。
當查克驕傲地展示刊登着照片的剪報時,路易只看了一眼,稱贊了轟炸機,沒有別的評論。
“我呢?”查克往前俯身,手肘支在桌子上。
路易把剪報還給他,“恭喜你,中士,你在照片裏看起來和平常一樣。”
這裏是值班飛行員的休息室,兩人占據了放着電話的辦公桌和兩張搖搖晃晃的靠背椅。其他人在打牌,專注于牌面花色和賭注,沒人多看他們一眼。早前重新劃定的“朋友”界線明顯安撫了路易,他又願意讓查克待在身邊了。
“我想找個相框把它鑲起來。”查克小心折起那張薄薄的紙,放回貼身口袋裏。
“虛榮心很危險。”
“這是我第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換作是你也會想這麽做的。”
“追求名氣不是紳士所為。”
查克指了指自己,“種煙草的,記得嗎?”
“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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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那邊,有人發出了沮喪的聲音,硬幣叮當作響,然後是重新洗牌的沙沙聲。查克拽了拽袖子上的線頭,假裝在研究一塊洗不掉的污漬:“我們今晚能一起喝酒嗎?”
路易看了他一眼,“我今晚有任務。”
“我會等着的。”
“很晚才回來,假如我還回得來的話。”
“我會買好啤酒等着。”
“威士忌。”
“遵命,長官。”
查克信守諾言,用一包香煙、兩塊還沒拆包裝紙的巧克力外加半瓶朗姆酒換來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比酒吧裏賣的那種好多了。找不到玻璃酒杯,他把兩個不鏽鋼杯子塞進帆布包裏,航空隊統一發放的那種,反正這也不是他和路易第一次用寒酸的容器來喝酒了。初夏天黑得很晚,噴火戰鬥機小隊和蘭開斯特轟炸機隊出發的時候已經接近十點了。查克在機庫裏等着,躺在一張由輪胎和沙包組成的沙發上,每當有地勤問他在幹什麽就回答室友打鼾太響。
戰鬥機返航的時候已經接近半夜,查克被引擎聲吵醒,活動了一下脖子,撈起帆布包走到外面。路易沿着跑道邊緣走來,摘掉風鏡,看見查克的時候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他真的會等着。
“需要幫忙嗎?”查克指了指降落傘包的繩子。
“什麽?噢,好的,謝謝。”
路易有些別扭地側過身,讓查克幫他脫掉傘包和救生衣。兩人悄悄地躲開從機庫裏漏出來的燈光,在陰影裏走向遠處的荒野。今晚沒有雲,一輪明亮的轟炸機之月高懸在土路上方,杯子和玻璃酒瓶随着查克的腳步在帆布包裏輕輕碰撞。
“你該不會真的準備了威士忌吧?”
查克取出瓶子,晃了晃。
“你時常令人驚訝,查爾斯。”
“我答應過你,不是嗎?”
他們在備用機庫前停下腳步,就是一年多前查克用那架粉色偵察機來練習飛行的地方。這個充滿黴味的棚子和查克記憶中一模一樣,落滿灰塵的退役飛機安靜地擠在裏面,互相緊挨着,像怕冷的鳥兒。他們爬上最靠近門的一架布倫海姆的機翼,并肩坐着。查克打開酒,倒出兩杯,兩人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你是從哪裏找到單麥芽威士忌的?”
“你不能讓魔術師透露自己的秘密。”
路易搖搖頭,給自己倒了第二杯,“我們今晚遇上Me
110了。”
“擊落了幾架?”
“太黑了,看不清楚,可能是零,我猜我擊中了其中一架的尾翼,但這不算什麽實質傷害。有個新來的男孩滑出跑道了,人沒事,但又一架戰鬥機要送去維修廠了。”
“對新人溫柔一些,噴火隊長。”
“你自己也不見得是士官生的好朋友,轟炸機隊長。”
“我不需要做他們的好朋友,只需要教他們怎樣保住小命。”
路易笑起來,喝了一口酒,“你剛來這裏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做的。”
“至少我不會把新來的家夥帶到墓地裏去。”
“這個不算,我當時有點醉了。”
查克舉起杯子:“敬保住小命?”
“敬保住小命。”
金屬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有那麽幾分鐘他們沉默地看着被機庫門切割成長方形的星空和曠野。草叢裏傳出蟲鳴,稀稀疏疏的,畢竟夏天才剛剛開始。有什麽東西在機庫漆黑的頂棚上活動,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築巢的貓頭鷹。
“我想念你。”查克說。
路易側過頭看着他,許久沒有說話,月光照不透機庫裏的陰影,查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想念夏天。”路易最終說道。
查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但路易很快掙脫了,“不。”
“為什麽?這裏沒有人會看見——”
“不是這個原因。我。”
路易沒說完這句話,匆忙喝完了杯子裏的酒,又倒出一些,也喝了下去,好像要從酒精裏尋找勇氣。查克輕輕按住他的手,把酒瓶挪開了一些,“我可不想把你擡回去,長官,整個基地都會盯着我們看的。”
對方笑了一聲,短促而神經質,“要是我們再接吻一次,我可能會愛上你的。”
“這是件壞事嗎?”
又是漫長的沉默。查克安靜等着,沒有催促。外面,風停住了,蟲鳴卻變得更響了,蟋蟀清亮的鳴叫劃破一片喧嘩。
“我之前告訴過你,‘做冷血動物在這裏會活得輕松些’,你記得嗎?那是一種防禦機制,你現在應該能明白了,不關心任何人,這樣你才不會發瘋。我失去過太多人了,查爾斯,如果我再經歷一次這種事。”他停了一下,再說下去,“我沒法再經受一次這種事了,請原諒我這麽說,但假如你明天墜毀在海對面哪個地方,我不确定我還能不能活下去。”
“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了。”查克碰了碰他的手背,“如果你明天被擊落了,我不會想‘幸好我不關心這個倒黴蛋,不用難過了’。我會想,‘為什麽我在有機會的時候沒有吻他,為什麽我浪費了那麽多時間?’”
“即使沒有這場戰争,我們也沒法,”路易斟酌了一下措辭,“繼續。”
“總會有辦法的。”
“看來我們只能容忍對方的不同觀點了。”
“也許是吧。”查克搖了搖瓶子,從液體晃蕩的聲音聽來,還剩半瓶,“還要威士忌嗎?”
“要,謝謝。”
“這裏估計能看到日出,往右邊歪一下的話。”
“你想看日出嗎?”
“為什麽不?”查克在機翼上躺下來,“我哪裏都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