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天并沒有日出,潮濕的雲在淩晨某個時候悄悄爬來,糊住了天空。查克在濕淋淋的灰色光線裏醒來,手臂被路易壓麻了。雨沉重地打在鐵皮頂棚上,發出戰鼓一樣的響聲。

但如果沒有這場雨,意外的小客人就不會來到比根山基地了。就在兩個還沒完全睡醒的飛行員沖進滂沱大雨裏的時候,一個不高興的機械師正好被同伴支使去清理堵住的排水管。這位機械師穿着硬邦邦的雨衣,所以當他留意到奇怪的聲音時,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橡膠互相摩擦發出來的。他彎下腰,戴着手套的手伸進排水管裏,扯出一大團混着泥漿的枯葉。那聲音更明顯了,從旁邊的水溝裏傳出來的,機械師猶豫了一下,趴到泥地上,搜尋聲音的來源。

等路易和查克渾身透濕地回到基地,建築物後面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些撐着傘,有些披着雨衣,還有幾個人幹脆什麽都沒帶,就這樣淋着雨,趴在地上,往水溝裏看。兩人困惑地對視了一眼,抹了抹臉上的水,向人群走去。

“出什麽事了嗎?”查克問一個地勤。

對方打量了一下他濕透的制服和滴水的頭發,往旁邊挪了挪,“不算什麽大事,長官,你最好自己看看。”

因為源源不斷的雨水,水溝已經成了一條洶湧的微型河流。水溝的地下開口上方蓋着一塊鐵皮,有什麽東西躲在這個“屋頂”下,發出驚恐的叫聲。查克歪過頭,幾乎把半個身體探進水溝裏,終于看清楚了不速之客。

一只灰黃色的雛鳥,查克能看到它的蹼和鳥喙,這只幼小的鴨或者鵝躲在潮濕的土堆上,勉強避開雨滴和奔流而過的積水。他試着伸手把雛鳥撈上來,但小東西一看見他的動作就往後躲,消失在鐵片下面的陰影裏。查克直起腰,脫掉外套,随手塞給站在後面的路易,把透濕的袖子卷到手肘,踩進水溝裏。

水比他想象中更深,沒過了大腿,也更冷,夾雜着草根和碎石。他攤開掌心,緩慢地接近雛鳥,免得把它吓跑。毛茸茸的小家夥試着往後躲,被水流吓住了,只好呆在原地發抖,查克輕輕把它抓起來,帶出水溝。

“小鵝。”一個地勤下了結論。

“是鴨子。”另一個肯定地說,他頭上有一塊瓶蓋那麽大的禿斑,“不用和我争了,我戰前在蘇塞克斯經營農場,養着一千多只。”

“問題是我們怎麽處理它。”查克說,用手掌給鴨子擋雨。

穿着雨衣的機械師聳聳肩,“就像失物一樣,長官,交給當值的最高級別的軍官。”

所有目光都落到路易身上,少尉瞪着查克手裏縮成一團的幼鳥,臉上的線條都僵硬起來,顯然很想拒絕,但迫于周圍視線的壓力,勉強點了點頭。

小鴨最終被委托給查克,養在宿舍的便攜爐子旁邊,利奧預言鴨子總有一天會自己烤熟自己,但這件事始終沒有發生。最危險的一次是喬迪穿好靴子之後急着出門,差點把腳邊的鴨子踩扁。查克起先打算把它關在房間裏,但只要沒人在裏面,鴨子就會持續發出慘叫,查克只好放任它在基地裏到處亂跑。

這是只小母鴨,剛開始的時候有好幾個名字,路易叫她“那只鴨子”,地勤們叫她“彩虹”或者“水溝公主”,在她多次試圖吞食查克的紐扣之後,查克決定替她定名“紐扣小姐”。紐扣小姐白天在基地附近的荒野裏覓食,晚上跑回來,大搖大擺地穿過停機坪,溜進宿舍,鑽到查克的行軍床下面。她在床下用幹草和半個紙箱的殘骸搭了一個窩。

查克沒有多少時間照顧紐扣小姐,美國陸軍航空隊整個夏天都非常忙碌,六月十四日頒布的“近距射擊”訓令要求英美空軍集中火力向納粹空軍的戰鬥機裝配廠、引擎制造廠和軸承工廠施壓,軍情室的地圖上多了一堆彩色圖釘,标出了空襲目标——斯圖加特、雷根斯堡、施韋因富特和維也納新城——這意味着數量龐大的英國和美國轟炸機都要在沒有戰鬥機掩護的危險狀況下深入第三帝國。轟炸機折損率越來越高,作戰任務越來越接近自殺,每個人都清楚,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除非有人能突然從魔術帽裏變出遠程戰鬥機來,否則沒法改變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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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扣小姐兩個月大的時候首次參與了作戰任務,待在“飛行堡壘”的無線電室裏,和查克一起飛往威廉港,轟炸納粹海軍的造船廠和港口設施。和這個夏天的其他任務比起來,這次任務可以說十分順利,納粹空軍疲于守衛戰鬥機裝配廠,沒想到陸軍航空隊會再次襲擊這個北部港口城市,只有兩架轟炸機受到輕微損壞,等納粹空軍的單座戰鬥機集結完畢追過來的時候,美國人已經快要飛過北海了。從蘇格蘭起飛的飓風戰鬥機輕易地趕走了無心戀戰的Me

109。

無線電操作員後來報告說鴨子非常聽話,除了試圖攻擊他的紐扣之外并沒有其他出格的舉動,連機槍的聲音都沒有吓到她。返航之後查克宣布紐扣正式成為轟炸機隊的吉祥物,并且抽出一個休息日在駕駛艙外側補畫了一只鴨子,驕傲地戴着藍色小領巾,領巾上面有皇家空軍的圓形标志和美國陸軍航空隊的星星。

久違的勝利略微扭轉了基地裏揮之不去的陰郁氣氛,這也是查克第二十次執行轟炸任務,意味着再出戰五次之後,他、喬迪和利奧就能返回美國了。這個前景令喬迪非常興奮,然而對利奧來說是個困難的抉擇,領航員和娜塔莉還沒有決定是該一起去美國,還是讓利奧留下來。

“那你怎麽打算?”兩人又一次去酒吧消磨時間的時候,路易問,用手指胡亂塗抹着玻璃杯外壁的水珠。

查克看着他,“沒想到你也有數着我的任務,長官。”

“我沒有特意數。幫米爾斯頓上尉處理文書的時候看見了。”

“我不知道有什麽打算,”中士聳聳肩,喝了一大口啤酒,擦掉沾在嘴唇上的泡沫,“先活到第二十五次出勤吧,我猜。”

“你一定很想念家人。”

查克腦海裏浮現出老爸的樣子,紅通通的臉和從不離手的煙鬥,然後想到家裏的煙草田,布置在籬笆旁邊的捕鼠夾,媽媽晾在後院的被單和兩個經常滾得滿身泥巴的妹妹。還有那個睡意朦胧的中部小鎮,塵土飛揚,鄰居們一輩子都沒去過比俄克拉荷馬城更遠的地方,并以此以為榮。“一般吧。你知道他們從來沒給我寫過信嗎?可能以為我早就死了。”

“也許不能怪他們,郵政服務現在就像篩子一樣。”

“随便吧。”

他們沒繼續談這個話題,喝完酒,各自付了帳,在暗淡的彎月下步行返回基地。機庫的燈光在遠處浮現的時候,路易停下腳步,叫住了查克。中士轉身看着他,挑起眉毛。

“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以防萬一。”路易從衣袋裏摸出一個香煙盒大小的紙包,遞給查克,後者接了過去,晃了晃,沒有響聲,聽不出是什麽,摸上去像一塊鐵片。

“為什麽要說‘以防萬一’?”

“萬一你或者我先打出一個六分球

。”

查克動手撕開簡陋的包裝,取出一個扁平的紙盒,裏面裝着一個小相框,就是那種帶有折疊支架,合起來可以放進口袋裏,打開來可以立在寫字臺上的。查克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這件禮物,沖路易露出笑容:“不是說虛榮心很危險嗎?”

“也許對某些美國人來說可以破例。”

“謝謝。”

路易移開視線,注視着漆黑一片的曠野,“等你飛完二十五次任務,記得帶上那只鴨子再走,我是不會代你照看她的。”

“多麽殘忍,長官,我還以為沒人能抗拒紐扣小姐的魅力。”查克把相框塞進外套口袋裏,雙手按住路易的肩膀,讓他看着自己,“你會想念我嗎,如果我回國的話?”

路易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路易。”

“查爾斯。”

“會還是不會?非常簡單的問題。”

路易看着他,略微擡起下巴,像是接受了什麽沒說出口的挑戰:“也許會吧,畢竟我還要花時間把接替你的轟炸機飛行員訓練成文明人,這是很費工夫的,你看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

查克笑出聲,搖了搖頭,在路易來得及作出反應之前低頭吻了他,一手圈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輕輕按着路易的後頸,不讓他掙脫,但路易本來就沒有掙脫的意思,他自然而然地摟住了查克的脖子,就像上一個夏天,在另一個世界裏那樣。連接空軍基地和村子的就只有這條土路,随時都可能有人或者汽車經過,但此刻他們兩個都沒有心思考慮這些潛在的威脅。查克松開他的時候兩人都在喘息,路易攥着他的衣領,過了好一會才放開,像是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動作。查克擡手摸他的臉頰,拇指劃過路易的嘴唇。

“我能到你的房間去嗎?”

路易短暫地閉上眼睛,深呼吸,再睜開,點了點頭。

“打出六分球”(go

for

six)是皇家空軍黑話,意思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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