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查克伸手把臺燈轉到一邊,讓光圈對着牆壁,這樣既不會打擾睡眠,又可以讓他看清楚懷裏的人。路易趴在他胸口上睡着了,查克研究了一會他的頭發,淡茶色在昏暗的燈光裏看起來深了一層,就像金棕色。鬓角和額頭的碎發還沾着汗水。查克的手指在肩膀的燒傷疤痕上流連,滑向光裸的肩胛骨和背,再回來,樂此不疲。兩人的腿在毯子下纏在一起,但是毯子快要滑到地上了,查克試着在上半身盡量不動的情況下把那件棉制品撈回來,失敗了,路易發出含糊困倦的聲音,醒了過來,擡頭看着查克,露出半個睡意朦胧的微笑。
“睡不着嗎?”
“也不算。”查克悄聲回答,“只是分心了。”
路易對着燈光皺起眉:“現在幾點了?”
“兩點多吧,肯定還沒到三點。”
“你的集結時間是什麽時候?”
“六點鐘,出發時間取決于天氣。”
“你該回去了。”
“是的,紐扣小姐差不多開始想念我了,你肯定想象不到一只不高興的鴨子能做出些什麽來。”
路易笑起來,挪動了一下,吻了查克,手指纏進他的頭發裏。“五分鐘。”路易貼着他的嘴唇說,查克模糊地應了一聲,把他抱緊。
他們最終花費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五分鐘。第二次做愛比第一次更緩慢,路易騎在查克身上,雙手撐着他的胸口。查克注視着他,喘息着,被肌肉的曲線和汗水泛出的微光迷住了。路易俯身吻他,又忽然離開了他的嘴唇,狠狠咬住查克的肩膀,發出壓抑着的低叫。查克撫摸着他的後頸,直到兩個人的呼吸都平靜下來為止。
毯子現在徹底滑到地上了,皺巴巴的一團,查克撿起它,匆匆擦了擦兩人的下腹,路易發出不贊同的哼聲,半閉着眼睛,懶得開口抗議。
走廊上一點動靜都沒有。淩晨四點,整個基地都熟睡着。查克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關燈,小心地從門縫裏張望,沒有人,連燈光也沒有。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向自己的宿舍溜去。
唯一發現中士未經許可晚歸的是紐扣小姐,查克不知道鴨子的耳朵長在哪裏,但反正一定很靈敏。黃色的鳥喙從床底下伸出來,然後是彎曲的長脖子,紐扣拍了拍翅膀,一搖一晃地向他沖來。
“噓,安靜。”查克叮囑鴨子,摸了摸她的頭,喬迪在房間另一頭翻了個身,鼾聲中斷了一小會,查克屏息等了一會,直到鼾聲重新響起才松了一口氣,“替我保守秘密,行嗎?好姑娘,回去睡覺吧。”
他脫掉襯衫和褲子,鑽進被子裏。鴨子盯着他看了許久,直到确定查克不會起來喂她甲蟲,才忿忿不平地回到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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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乎在查克閉上眼睛之後幾秒鐘就亮了,召喚轟炸機隊集結的鈴聲響起,急促,刺耳。查克強迫自己爬起來,完全是憑借習慣穿上襯衫、厚外套和靴子,和機組一起沖出去。紐扣小姐已經非常熟悉這一整套流程了,嗖地從床底下鑽出來,興奮地跟在後面,擠在十幾雙沉重的靴子之間,幾乎要闖到跑道上去。一個用板車推着蓄電池的地勤趕快把她攔住,鴨子憤怒地撲扇翅膀,嘎嘎大叫,作勢要啄地勤的手。
“抱歉!甜心!今天不能帶你去!”查克大喊,揮了揮手,關上機艙門,準備面對他的第二十一次作戰任務。因為太過匆忙,他忘記把路易送的相框取出來,那件金屬物還放在口袋裏,沉甸甸的。
對比根山基地的美國飛行員來說,這是夏天的最後一次出戰,當然對一些相對而言比較不幸的飛行員來說,這是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從9月6日開始,倫敦的聯合指揮部短暫叫停了轟炸任務,清點傷亡,修理布滿彈孔的飛機,給疲憊不堪的機組提供喘息機會。
比根山為八月份犧牲的飛行員舉行了一場葬禮,就在幾個月前利奧結婚的那個小禮拜堂裏。大部分死者的屍體都找不回來了,又或者燒得無法辨認。勉強找回來的那些早已下葬,這場彌撒不過是文章寫完之後的一個尾注。查克和路易一起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在人們起立唱歌的時候悄悄離開。
這是個陰天,雲層透着深淺不同的灰色,翻滾着,始終沒有落下一滴雨。兩人都沒有說話,并肩走上通向曠野的土路,沒有往基地的方向走,而是去那個圍着簡陋籬笆的墓園。風熨平了野草,拉扯着他們的頭發和外套,查克豎起領子,把手插進衣袋裏。
“我媽媽是個很虔誠的人。”查克開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提起這件事,“我倒是從來都不怎麽信,但是來這裏之後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任何人只要從飛過德國佬的火力網又活着回來,都很難不信神。”
“又或者更不信了。”路易說,聽不出是不是在開玩笑,“沒法解釋為什麽上帝留下了雙胞胎裏更差的那一個。”
查克沒有說什麽,把手從衣袋裏抽出來,握住了路易的。少尉下意識地回頭查看空無一人的土路,像是害怕有人會突然從草叢裏跳出來告發他們。查克輕輕把他拉近,握緊了一些他的手。
“威廉知道嗎?”
“知道。”路易回答,馬上明白查克問的是什麽,“其實是他發現我——那是我們還在學校的時候,威廉把板球球拍忘在公共休息室裏了,半途回來拿。休息室在晚飯前一兩個小時多半都是空着的,所有人都在球場上,或者圖書館,所以我正好,”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我剛好和賽艇隊的一個男孩在一起。威廉從來沒有說起過這件事,徹底假裝看不到。也許是在等我挑起話題,但我始終不敢。現在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了。”
“所以你很早就明白自己是。”查克打了個手勢,把沒說出口的那個詞對付過去。
“算是。”路易看了他一眼,“你呢?有沒有什麽情感歷險記是我應該知道的?”
查克撓了撓後腦,“我十五歲的時候收集了一些雜志圖片,只穿着短裙的女孩什麽的,這些我塞在床墊下面,因為就算媽媽找到了,最多也就罰我抄聖經。但我還有很多圖片藏在衣櫃一條很隐蔽的裂縫裏,半裸的牛仔和拳擊手——”
“別說了,我差不多猜到了。”
他們走到了墓地,因為早前夏季的風雨,有一段圍欄徹底倒下了,栅欄門卻還好好地站着,在荒草之中顯得有些滑稽。
“中士,你介意去摘些野花嗎?”
“非常樂意,長官。”
——
1943年9月26日,大半個月的休整之後,東安格利亞各大空軍基地的轟炸機再次飛入飽含水汽的秋季天空。查克的第二十二次出勤目的地是法國北部的某些空軍設施,之所以說“某些”,是因為聯合指揮部給的指令就這麽模糊,為了最大限度保密。查克已經轟炸過“某些”海軍設施和“某些”工業設施,并不介意信息的不完整,只要有坐标就行了。法國尚在噴火戰鬥機的航程之內,路易的噴火小隊高高地躲在上方雲層裏,敏捷地撲下來,驅走多次嘗試發起攻擊的Me
109。轟炸機隊順利将“禮物”送給下方的混凝土建築,帶着勝利的酩酊氣氛返航。
第二十三次任務在10月14日,星期四。
轟炸機隊出發得比平時晚,因為清晨的凍霧淹沒了基地,粘在跑道上,像一層半透明的白色黴菌。日出非常低調,陽光被層層過濾之後,泛出一種陰郁的灰色,就像閣樓裏透過蛛網和髒玻璃透進來的光線。霧氣時不時散開,露出半個轟炸機引擎,或者一只孤零零的尾翼,又湧回來,吞沒了飛機。
查克八點半左右溜進食堂,往嘴裏塞了一些炒蛋和黑面包,用咖啡沖下去。一位名叫休斯的工程兵今天要加入他的機組,背着巨大的K-20照相機。休斯中士的任務是拍攝德軍的戰鬥機裝配廠,返航之後将照片交給空軍情報處。查克在食堂裏找到休斯,兩人簡短地交談了幾句,查克拍了拍工程兵的肩膀,走開了。另外還有一位投彈手和兩位機槍手被指揮部分配過來,查克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把喬迪和利奧叫過來,七個人坐在一起,等待出發。
集結指令是十點左右來的,到十點二十分左右,所有轟炸機和護航的噴火戰鬥機都升空了。它們在比根山上空繞了一圈,确保所有飛機都在隊列裏,這才往東北飛去,在海峽上空和其他小隊會合,組成更龐大的轟炸機群,整整291架B17,航向指揮部指定的目标:施韋因富特。這是美國陸軍航空隊第二次對這個德國城市發動大型空襲,喬迪開了一個關于兩次按門鈴的玩笑,但除了查克之外,根本沒人笑。
像以往一樣,護航的噴火在法國西海岸折返,P47雷霆戰鬥機繼續陪伴轟炸機群到法德邊境,因為燃油不足,也不得不返航。查克命令轟炸機隊保持高度,繼續利用雲層掩護。休斯中士對此不太高興,敵軍領地就在腳下,他卻不能拍一張清晰的照片。利奧從投彈倉爬上來,讓他閉嘴,到了目的地之後有的是機會,但如果他們現在就被高射炮打下來,休斯和他的破爛相機都可以見鬼去了。
大約下午兩點十五分,利奧最後一次提醒查克修正航向,後者發出了降低高度的指令,轟炸機隊壓開雲層,出現在施韋因富特上空。高射炮幾乎馬上響起,炮彈炸出的濃密黑煙像髒污的玫瑰,不停地在飛機周圍綻開。不到十分鐘,過于濃厚的煙霧迫使查克再次降低高度,否則根本看不見目标。一枚炮彈在駕駛艙右上方爆炸,只差一點就會把查克連同整個駕駛艙一起掀走。不遠處的一架B17被擊中了,開始下墜,查克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尋找目标。
戰鬥機裝配廠在這個高度看來只是幾個擠在一起的灰色小方塊,查克向它沖去,沒有理會越來越密集的高射炮。直到投彈手報告擊中目标,查克才重新拉升,逃出高射炮的火力網。又一枚88毫米炮在正前方爆炸,轟炸機一頭撞進黑煙裏,這感覺就像打群架的時候突然被蒙住眼睛。兩架Me
109像幽靈一樣從黑煙裏竄出來,徑直向駕駛艙開火,查克咒罵了一句,把操縱杆往左壓,地面和天空轉了60度,轟炸機傾側着拐了個彎,勉強避開了子彈。機腰位置的機槍手趁機沖敵機開火,Me
109逃開了,短暫從視野中消失,幾秒鐘之後在轟炸機另一側出現,瞄準機腰炮塔開火。碎片飛濺,從破裂的機身灌進來的冷風轟隆作響。無線電裏一片混亂,查克能聽見喬迪和利奧的聲音,他們都在大喊大叫,機槍發出一陣暴烈的噪音,一架Me
109旋轉着墜落,還沒撞到地面就解體了,變成燃燒的碎片。
“還有一架Me
109,”查克聽見喬迪說,“它現在到機尾來了,我——”
爆炸聲蓋過了喬迪的最後一句話。查克喊了兩聲他的名字,都沒有回答。他想回頭看看機艙裏發生了什麽,但根本沒有這個時間。高射炮撕開了旁邊一架B17的機翼,它立即失去了平衡,傾斜的機翼像刀刃一樣向查克的飛機劈來,他攥緊了操縱杆,猛推油門,咬緊牙關,等着機身鋼板被砸開的巨響。
什麽都沒有發生。那架不幸的僚機正好和他們錯開,拖着火光和煙霧砸向下方的城市。
返航的指令已經發出。困在這一片污濁煙霧中的轟炸機都在艱難地轉向,掙紮着飛回遙遠的英國。Me
109又回來了,查克調整機鼻機槍,按下扳機,想把那個混蛋打下來,他擊中了德國戰鬥機,但對方的子彈也擊穿了駕駛艙。疼痛在查克的左邊臉頰和胸口炸裂開來,他花了許久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頭暈目眩。利奧在用力搖晃他的肩膀,領航員臉上濺滿了血,查克差點認不出他是誰。利奧大聲說着什麽,查克一個詞都聽不見,耳朵嗡嗡作響。他抓住利奧的手臂,昏昏沉沉地坐起來,回到駕駛座上。
轟炸機正在飛速下墜,地面在眼前旋轉,查克重新握住操縱杆,手因為沾滿血而滑溜溜的。這座沉重的飛行堡壘在離徹底毀滅還剩5000英尺時昂起頭,吃力地重新爬升。就像交響樂結束的最後一個重音,一枚88毫米炮彈擦過機翼,炸出的焦黑凹痕猶如牙印。查克完全沒有理會,飛機繼續爬向雲層,回到了高射炮鞭長莫及的高空中。
“休斯死了。”利奧開口,背靠着機艙壁坐在地上,“喬迪的狀況不太好,我盡力幫他止血了,但我擔心——”
“不會的。”查克打斷他,“我們安全逃出來了,知道嗎?他不會有事的。”
利奧幹巴巴地笑了一聲,“我估計也撐不了多久。”
查克看了利奧一眼,這才留意到他浸透血的制服和蒼白的嘴唇。一塊彈片肯定嵌在腹部某處,領航員用力壓着傷口,但血還是止不住。查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幹草。
比根山基地此刻在兩個小時航程之外。
“這裏太他媽冷了。”利奧說,這是查克第一次聽見他說髒話。
“別睡着,好嗎?我們很快就到比根山了。”查克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利奧,和我聊一會,好嗎?給我講講娜塔莉,你是在哪裏認識她的?”
他們斷斷續續地說着話,伴着引擎的噪音。每當利奧的聲音低下去,查克就大聲喊他的名字,直到對方重新清醒過來為止。他試着呼叫三個炮塔和投彈倉,沒人應答,也沒人到駕駛艙來。查克瞪着艙外冷漠的天空,吞咽了好幾次,把那種從胸口翻出來的苦澀感壓回去。寒意刺着他的手和脖子,查克用力拍了拍臉頰,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利奧,你還醒着嗎?”
“是的。”
“再堅持幾分鐘就行,我已經能看見跑道了。”查克說,希望利奧沒有聽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能做到嗎?”
“我想見娜塔莉。”
“你馬上就會見到她的,最多三分鐘。”
B17轟炸機盤旋了一圈,開始下降,有點急了,氣壓變化讓查克眼前發黑。起落架觸到了跑道,飛機劇烈颠簸,就像被小孩子拿起來亂甩的空餅幹罐。然後一切都突然安靜下來。查克以為自己能站起來,實際上卻笨拙地滾下椅子,他躺在玻璃和金屬碎片中喘了一會氣,爬向利奧,拽了一下他的手臂,領航員的頭歪向一邊,緊閉着眼睛,沒有反應。
查克深呼吸了兩次,轉身爬向艙門,還沒來得及摸到把手,門就從外面被拉開了,有人喊叫起來,好幾雙手把他扶起,拉出了機艙。查克覺得自己短暫地失去了意識,等他再次能看清東西的時候已經躺在左搖右晃的擔架上,對着一成不變的灰色天空。一個護士俯身查看他的傷口,罩衫上的紅十字在查克眼中像火焰一樣刺眼。天空消失了,變成發黴的天花板和電燈。查克一把抓住了護士的手臂,對方吓了一跳,但沒有甩開他,擡手叫來了醫生。
“我的機組。”他嘶啞地說,嘴裏泛着血的氣味。
“你需要休息,辛克萊中士,你流了很多血。”
針管刺進他的手臂裏,查克想反對,但舌頭不聽使喚,只發出了一個含糊的單音節。黑暗像海潮一樣卷來,把他拖進寂靜的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