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色星期四”,後來大家這麽稱呼這一天。從英國起飛的291架美國轟炸機裏,77架再也沒有回來,還有121架嚴重損毀,要不就送廠維修,要不當場報廢。東安格利亞的各個基地暈頭轉向地清點傷亡和失蹤人數。一些漁船被派了出去,徒勞地在海上搜索很可能并不存在的生還者。

查克并不知道這一切。他昏昏沉沉地在推車輪子的哐當聲裏醒來,護士在他床頭放下了什麽,又推着車走了。圓形氣窗透進蒼白的陽光,排氣扇呼呼轉動,他入神地看着變幻的影子,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有人坐在床邊,于是遲鈍地轉過頭去看,這個簡單的動作現在對他來說也太艱難了。查克疲倦地眨了眨眼,那個人俯下身,湊近了一些,帶着擔憂的表情。

路易。查克想叫他的名字,動了動嘴唇,沒能發出聲音。

“查爾斯,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聽見了,但是他太累了,睡意像勒住脖子的鉛墜,不由分說地把他往下拽,查克拼盡全力才能勉強浮在水面上。路易握住了他的手,拇指輕輕摩挲他的掌心。查克重新昏睡過去,在沼澤般的粘稠黑暗裏掙紮,被痛和冷這兩種感覺裏輪番抽打。他夢見了駕駛艙,操縱杆感覺極其真實,他甚至能摸到油漆掉落留下的凹痕。然而飛機完全失去控制,無論他做什麽都無法阻止下墜。查克打開艙門,準備跳傘,但傘包是空的,一個松垮垮的帆布包,可笑地挂在背上。風抽打着他的臉,地面越來越近。

他猛然驚醒,呼吸困難,冷汗浸濕了枕頭。

“你在醫院裏,你沒事。”一只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查爾斯,看着我。”

病床周圍圍着布簾,提供了有限的隐私,一盞孤零零的燈照亮了這個小空間。氣窗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查克盯着路易看了很久,終于放松下來,對着天花板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想喝水嗎?”路易問。

查克點點頭。路易幫他坐起來,把枕頭塞到他背後。不知道誰給他換上了一套洗得褪了色的條紋睡衣,袖口的縫線已經松脫,褲子的膝蓋位置也磨得快要裂開了。查克接過路易遞過來的杯子,一口氣喝完,總算覺得自己能夠發出聲音來了。

“其他人怎樣了?”

路易抿了抿嘴唇:“你還要水嗎?我再去倒一杯。”

查克一把扯住路易的衣袖,“告訴我。”

路易重新坐下來,雙手握住查克布滿細小傷痕的手,好像那是一顆外露的心髒,需要保護,“霍夫曼中士被擡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呼吸了,那架飛機上還活着的就只有你和你的領航員。”

查克花了好幾分鐘才想起“霍夫曼中士”到底是誰,喬迪。用軍銜來稱呼他給人一種奇怪的抽離感,仿佛死的是另一個人。路易審視着查克的臉,皺起眉。大病房的門打開了,路易馬上松了手,确定腳步聲不是往這個方向來之後才重新握住查克的手。

“利奧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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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隔壁。情況有點複雜。”

“複雜是什麽意思?”

路易咬了咬下唇,“醫生不确定他能不能熬過明天,他們在考慮把梅韋德中士轉移到倫敦去,但他的情況不太穩定,把他搬到車上不是一個好主意。”

“我想看看他。”

“躺着。”路易沒有提高聲音,但是語氣不容抗拒,“你自己也需要休息。明天再去。”

“我睡得夠久了。”

“明天再說。”路易重申,換上了長官的口吻,“現在四點多,很快就天亮了,睡吧。”

睡眠現在變成了布滿荊棘的沙坑,查克不想跳進去,但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在不同的噩夢裏翻滾,尋找出去的路。送早餐的護士叫醒他的時候,路易已經不在了,可能是在執行任務。查克在病床上呆坐了一會,撕下一點面包吃了,喝掉半杯橙汁,沒過幾分鐘就把它們全部吐了出來。護士匆忙趕過來,清理了地板,倒出一杯水讓查克漱口。醫生又檢查了一遍這位不耐煩的中士,叮囑他繼續卧床休息,不要亂動,也不要情緒激動。醫生前腳剛走,查克就溜下床,逃出了病房。

醫院沒給他提供鞋子,畢竟沒人考慮到傷員會起來亂跑。查克赤腳走過鋪了油氈的走廊,冷得發抖,而且全身都疼,左側尤其,他靠着牆壁休息了一會,解開幾顆紐扣,試探着摸進睡衣底下,在肩膀、胸口和腹部都觸到了幹燥的繃帶。

病房裏都擠滿了人,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下面藏着血、糞便和腐肉的味道。查克路過空着的醫生辦公室,折返,在水槽上方的鏡子裏打量自己。他看起來确實糟透了,胡子蓋住了半張臉,眼眶凹陷,一大塊瘀青像印章一樣蓋在顴骨上,皮膚像揉皺的蠟紙。查克摸了摸胡子,鏡子裏的野人也跟着碰了碰下巴,露出一副茫然的樣子。

他吃力地順着走廊挪動,一間一間查看病房,把頭探進去,道歉,後退。最終在西側倒數第二個房間裏找到目标,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妻子在場,查克很可能認不出利奧。領航員看起來像一個等比例脫水縮小的模型,安放在發黃的枕頭和被子裏。娜塔莉站起來,疑惑地打量了查克好一會才認出他,悄聲打招呼。她的眼睛布滿血絲,頭發看起來許久沒有梳過了,查克請她坐回原處,問她利奧怎樣了。

“他在發燒。”娜塔莉的上唇發起抖來,“醫生說最好送到倫敦去,但是他得先稍微好起來一點,不然醫生擔心他在路上就。”她清了清喉嚨,握緊雙手“我不知道——”

“他會好起來的,別擔心。”

娜塔莉嘆了口氣,伸手整理了一下蓋在利奧身上的毯子,沒有說話。查克躊躇着,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這是我的——”

“不是的。”娜塔莉溫和地說,看了一眼利奧,“他也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那些德國人。”

查克吸了吸鼻子,點點頭,看着自己的腳,腳趾已經凍紅了。“等他醒了,我會再來的。”

“謝謝你,辛克萊中士。你确定你不需要一雙拖鞋嗎?”

五分鐘後,查克穿着借來的布拖鞋,鬼鬼祟祟地尋路返回病床,他幾乎要成功了,但還是在配藥室門口被護士抓個正着,這個比他矮兩個頭的姑娘嚴厲地教訓了他,查克擔心她會掏出繩子來,把他捆在床上。中士在監督下回到床上,喝掉一碗半溫不熱的稀湯,再吞下藥片。護士飛快地在小筆記本上寫了什麽,最後瞪了查克一眼,轉身走開了。

路易一直到熄燈之後都沒有來。查克清醒地躺着,聽着大病房裏的噪音,鼾聲,夢話,有人上廁所,有人翻身,疼得呻吟,遠處的角落裏傳來隐約的抽泣聲,快到半夜才停止。查克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一會兒,被路易叫醒了,少尉拉上病床周圍的布簾,坐在床邊。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晨光勉強描出他的輪廓。

“醫生剛剛把梅韋德中士送去倫敦了。”

剩下的睡意都一下子跑光了,查克坐起來,動作太急,扯到了傷口,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倫敦?”

“是的,他需要手術,第二次手術。”

“這算是好消息,對嗎?醫生肯定認為有希望才會——”

“是的,查爾斯,算是。如果有什麽進展,倫敦那邊會給我們發電報的。”

查克陷進松軟的枕頭裏,呼了口氣。

“給你帶了一些小禮物。”路易說,查克這才留意到他腳邊放着一個提包,路易從裏面取出一件卷起的外套,幾份揉皺了的報紙,還有肥皂和剃須刀,“不是說不喜歡你的胡子,但要是你任由它這麽長下去,恐怕裏面就要冒出蚯蚓和蘑菇了。”

查克悶悶不樂地撓了撓下巴:“你覺得你能把我偷渡出去嗎?”

路易皺起眉:“為什麽?”

“想去看看其他人,那些沒活下來的。看看喬迪。”

“不是個好主意。”

查克沒有回答,盯着路易看,直到對方無可奈何地嘆氣,丢下提包:“先把胡子刮了。我去和醫生說你想散步。”

——

散步後來成了他們每天的習慣。路易會在早餐時間之後來,很明顯沒睡好,或者根本沒睡。“黑色星期四”的重挫之後,美國陸軍航空隊徹底終止了所有行動,恢複無期。皇家空軍承擔起所有的空襲任務。

查克一開始只有在走廊裏轉轉圈的力氣,随後活動範圍擴大到前廳,再到種着零星萎蔫植物的小花園,然後是基地外面的荒蕪曠野。深秋已經抽走了草地和灌木叢的顏色,只剩下深淺不一的黃、灰和棕。查克裹緊那件填滿棉花的厚外套,看着遠處飛快地滑過天空的雲。路易大多數時候并不打擾他的沉思,就算偶爾談話,也都是些尋常的話題,查克反複談起少年時的蠢事,還有俄克拉荷馬的空軍訓練基地,當年的教官,那位綽號“修士”的埃默森中士,仿佛只要他的思緒一直停留在1941年,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倫敦那邊先是傳來了好消息,緊接着就是壞消息,利奧的手術很順利,但他還是沒有康複的跡象。娜塔莉去了倫敦,之後幾天再也沒有電報。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醫生如約給查克拆線,宣布傷口愈合得不錯,再過一天就能走了。查克收拾好不多的個人物件,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宿舍。

紐扣小姐不在,可能是在外面尋找還沒被深秋殺死的蟲子。房間還是他們10月14日早晨出發時的樣子,喬迪的一只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中央,他的被子有一半滑落在地上,枕頭上沾着咖啡漬。利奧的床整潔一些,靴子好好地放在床下,擦得很幹淨。查克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呆呆地看着牆壁,要是他等得足夠久,也許他的朋友都會回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吓了一跳,無線電部門的一個黑發姑娘惴惴不安地走進來,遞給他一封電報,查克機械地接了過來,等她走了才拆開。紙上只有兩行字,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繼續瞪着牆壁。

路易進來的時候查克還維持着這個姿勢,天已經快黑了,光線變成了暗淡的灰藍色。路易輕輕關上門,從查克手上拿走電報,放到一邊,查克這才意識到那張紙已經被攥得不成形狀了。

“我真的很遺憾,我剛剛才聽說。”

查克猛地站起來,抱住了路易,路易被推得往後踉跄了一下才站穩。查克用力把他勒緊,臉埋進他的領口裏。路易撫摸着查克的頭發,側過頭,吻了一下他的耳朵。查克的肩膀發着抖,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我明白。”路易悄聲說,窗外的最後一點光線迅速消失,房間沉入黑暗,“沒事的,查爾斯,我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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