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查克!”
午後的空氣完全停滞,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充滿幹草和馬糞的氣味。查克飛快地趴下來,從茂密煙草的縫隙裏窺視媽媽。她在後院裏張望,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擋住刺眼的陽光。
“查爾斯?辛克萊!”媽媽又喊了一次,聽起來比幾分鐘前更生氣了。
煙草給小男孩提供了很好的庇護,他屏息趴在原處,下巴幾乎碰到泥土。一只甲蟲慢悠悠地從他手背上爬過,癢癢的,男孩注視着它鑽到一小塊石頭下面,消失不見。這是五年級暑假,這一年查克和鄰居的孩子都沉迷于捉迷藏,最後一個被找出來的人就是贏家。查克知道其他人都已經被抓到了,只剩下他,“青蛙人”比利會帶着其他男孩來找他的,他得保持謹慎,有計劃地移動,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呆太久。
濕潤泥土十分涼爽,而且煙草的陰影隔開了毒辣的陽光,查克幹脆整個人趴到地上,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反正上衣在他從小溪裏爬上來的時候就毀了,再沾上點泥也沒什麽差別。煙草田靜悄悄的,連葉子互相摩擦的沙沙聲也聽不到。媽媽放棄了,沒再喊他。別的男孩也沒有出現,要是他們來了,查克一定會聽見的,他們太吵了。
然而沒有人來找他。太陽緩慢西斜,影子變長,陰影的爪子悄悄伸入田野。查克翻身仰躺着,看着天空,仔細傾聽。寂靜開始讓他有些害怕了,沒有談話聲,沒有腳步聲,養在後院裏的雞不知道為什麽沒發出一點聲音,連卡車引擎的噪聲也聽不到,按理說現在應該有人開車去鎮上買酒,或者從鎮上回來。查克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張望,煙草田往四個方向延伸,仿佛無邊無際,在西北面被公路切斷,燃燒的太陽沉入地平線,低垂的雲層像是沾了血。哪裏都沒有人。
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促使男孩狂奔起來,沖向公路邊的房子。寬大的煙葉不時抽到他臉上,天黑得飛快,他每往前踏一步,天空的顏色就深一分。房子沒有亮起燈,查克跑進院子的時候已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半開的大門在傍晚的冷風裏輕輕晃動,發出尖細的吱嘎聲。
“媽媽?”他的聲音發着抖,“媽媽?爸爸?”
沒有回答。二樓某處,有扇門被風摔上了,砰的一聲,把查克吓了一跳。他在門廊上躊躇,但田野已經變得比漆黑的房子更可怕了,男孩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踏進客廳,摸到電燈開關,按了幾次,但燈拒絕亮起。一輪巨大的月亮在窗外升起,照亮了桌椅、櫥櫃和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水壺和餐盤都還好好地擺在原處,煙灰缸裏有半支煙。房子似乎被匆匆遺棄了。查克沖出門外,跑向其他房子,它們同樣漆黑,了無生氣。男孩大聲喊朋友們的名字,呼喚所有他認識的和即将認識的人,沒有回應。滿月懸挂在頭頂,冷冰冰地俯視着他。
查克喘着氣醒來,胡亂在床頭櫃上摸索着,碰翻了一大堆東西,好不容易擰亮了臺燈。他連外套都沒有脫就睡了,冷汗浸濕了襯衫。路易已經走了,有護航任務,留了張潦草的紙條,說早上七點前後回來。宿舍的玻璃窗在引擎噪音中震顫着,那是皇家空軍的一架布倫海姆夜間轟炸機,沒入渾濁的夜空,聲音遠去,下一架很快跟上,然後又是一架。
查克從外套和汗濕的上衣裏掙脫出來,換上一件幹淨的襯衫,套上起球的舊毛衣,着手收拾掉到地上的東西。不鏽鋼杯子,煙盒,短短一截鉛筆,還有手表,表盤摔裂了,指針停在淩晨四點二十分。路易送的相框落在稍遠的地方,查克盯着它看,像是在戒備一條毒蛇,過了好一會才伸手撿起來。
因為之前被揣在衣袋裏,相框裏的剪報有一道明顯的皺褶,把那架已經報廢的B-17轟炸機截成兩段。在其中一個巨大的引擎下面,查克站在利奧和喬迪中間,三個人都穿着全套臃腫的裝備。唯有喬迪對鏡頭露出了笑容,舉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利奧沒什麽表情,查克看起來略微有些驚訝,好像攝影師沒等他準備好就按下了快門。報道标題是《美利堅的英勇男孩重擊雷根斯堡》。
查克拉開抽屜,把相框扔進去,用力關上。
——
娜塔莉在十一月一個寒冷的周日下午過來,收拾了利奧的遺物,不多,裝不滿兩個紙箱。查克幫她把箱子扛出去,放到車上。寡婦和他握了握手,沒有再說什麽。查克站在原處,看着車開出基地,消失在凍霧裏。
沒有人來告訴查克應該怎麽處理喬迪的私人物品,于是他什麽都沒有碰,也盡量不待在宿舍裏。美國第八航空隊基本上還處于癱瘓狀态,空閑時間多得令人難受,查克試過去酒吧打發時間,但那裏的氣氛比基地裏更陰郁。于是他把白天花在戶外,陪紐扣小姐玩耍,在小塊面包幹的幫助下教她一些小把戲,鴨子始終學不會撿回查克丢出去的小木棍,但總算學會了一聽到查克的呼喚就狂奔而來,帶着一種要把機庫裏的地勤全部撞飛的架勢,翅膀下面像是裝了小型噴氣發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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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後他就溜到路易的房間去,畢竟現在也沒人會發現他無故晚歸了。要是路易不值班,他們就裹在毯子裏分享一瓶威士忌,懶得用杯子,直接對着瓶口喝。寒意無孔不入,從窗戶、牆壁和地面裂縫裏滲出來,毛毯是他們的帳篷,而臺燈是即将熄滅的篝火,兩人壓低聲音說話,免得驚擾黑暗。有轟炸任務的晚上,查克百無聊賴地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呆坐在椅子上,過不了多久就起來,躺到床上,盯着手表,數着小時,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路易往往淩晨才回來,冷得發抖,悄悄脫掉外套,爬到床上,鑽進查克懷裏。
“晚上好,長官。”查克挪動了一下,把路易摟緊。
“早上好。”
“一切順利嗎?”
“非常。”
但他們都明白事實并非如此,皇家空軍對柏林的轟炸幾乎是不計成本的,自11月18日晚開始,整個冬天,柏林的防空警報都沒有停過,英國轟炸機的折損率也是,休養多時的美國第八航空隊再不重返戰場,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新年過後,聯合指揮部重新調配了七零八落的轟炸機小隊,把殘缺的機組拼湊在一起。查克被分配到一架名叫“雷鳥進行曲”的B-17轟炸機上,原先的飛行員在“黑色星期四”那天喪生,機槍手和無線電操作員也是,只有投彈手和領航員跳傘活了下來。因為查克這邊有兩個空床位,這兩個人準備搬進來,查克只好把喬迪的東西收拾到箱子裏,堆到牆角,騰出位置給新室友。
“我明晚不能再過來了。”
路易把被子拉過來,把自己和查克一起裹住。兩人剛剛做完愛,汗淋淋的,開始覺得冷了。“新室友住進去了?”
“對,他們遲早會發現我不是真的在外面對着月亮寫詩。”
“你們差不多要出任務了?”
“昨天試飛過,至少我還記得控制杆在哪裏。”
“新機組怎麽樣?”
“還可以。”
“只是‘還可以’?”
“他們很棒,但是。”查克猶豫了一會,“但是他們不是利奧和喬迪。”
“你會習慣的,就算不習慣也沒有選擇。”路易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而且你再飛一次就可以回國了,不是嗎?第二十五次出勤。”
“我可能不回去了。”
路易重新轉過來,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着查克,冷空氣因為他這個動作乘機鑽進被子裏:“什麽叫‘不回去’?”
“就是在比根山繼續服役。”
“你應該回去。”
“什麽?我還以為你聽到我打算留下會高興的。”
“我是,但是,”路易抿了抿嘴唇,重新編排回答,“這裏不安全。”
查克差點笑起來,“謝謝,你不說我還以為這裏是度假勝地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回去美國,我至少會不那麽擔驚受怕。”路易摸了摸他左邊眼角的疤痕,“你非常擅長讓人擔心,辛克萊中士。”
“長官,你才是每天晚上開着噴火在海峽上亂竄的那個人。”
“查爾斯,我沒打算和你争論誰的任務更危險一些。重新考慮一下,好嗎?就當是為了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順便把燈關上,我累了。”
查克想繼續争辯,質問“那我們怎麽辦”,但這個問題不可避免涉及到未來,而他現在所能看見的未來是一片被戰争焚燒過的焦土,這就是為什麽沒有飛行員樂意談論“以後”,對他們來說太奢侈了。查克關上燈,從背後抱住路易,吻了吻他的後頸,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着小座鐘的滴答聲。
這一晚查克沒有再夢見煙草田。
——
查克重返戰場的日期原本安排在1944年1月24日,然而行動當天下起了凍雨,霧和雲一擁而上,捂住整個東安格利亞海岸線。他們勉強在大雨和黑暗中升空,最後還是被召回了,任務宣告取消。神經緊張的飛行員們被打發回宿舍裏,“等下一次通知”。雖然誰也沒有說出來,但查克敢肯定其他人和他一樣松了一口氣,尤其是“長頸鹿”。
“長頸鹿”睡在利奧以前的床位上,是“雷鳥進行曲”的機槍手,查克只知道他的綽號,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這個綽號散發着顯而易見的譏諷氣味,因為“長頸鹿”只有一米五七,非常适合鑽進球形炮塔裏,也非常适合被嘲笑。而占據了喬迪鋪位的是弗林特中士,查克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懶得問。
機組成員不是查克唯一要适應的新東西,二月帶着一身的雨水和薄冰爬來的時候,美國陸軍航空隊翹首以盼的長距離戰鬥機終于降落比根山。這些嶄新的P-51野馬戰鬥機有一個額外的大容量油箱,足夠支撐它們陪轟炸機群深入德國再回來。超過一半的野馬飛行員是剛剛從美國過來的,興奮,精力充沛,像一群急不可耐要嘗到第一滴血的獵犬。查克不由得思忖兩年前的自己看起來是不是也這麽熱切又天真。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路易,對方笑了好一會,沒有回答。
查克的第二十五次任務正好是野馬小隊的第一次任務。1944年2月2日,烈風在低垂的雲層裏吹出了一個寶貴的晴朗空隙,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白晝,轟炸機隊天還沒亮就要出發。查克掃視着機庫,路易多半會以各種理由出現在這裏,看着他起飛。
然而今天是例外。查克搖搖頭,咽下隐約的失望,跑向停在遠處的“雷鳥進行曲”,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原本在期待什麽。塗裝鮮豔的導航機(*注1)在他眼前起飛了,一抹一閃而過的亮藍色。查克收回目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控制臺和起飛步驟上。
暌違四個月,比根山的B-17轟炸機再次升空,集結完畢,在銀光閃閃的野馬簇擁下轉向東面,飛向柏林。
注1:
導航機并不參與任務,僅作為集結時的參照點使用,所以都會被塗得花枝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