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轟炸機起飛的噪音像海潮一樣拍打着窗戶和牆壁。路易躺在原處,在毯子裏蜷縮起來。查克最近天天窩在這裏,被子和枕頭聞起來都有他的氣味,路易摸到手表,看了一眼,把臉埋進枕頭裏。

他又睡着了,完全在預料之外,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轟炸機隊還沒回來,這很正常,B-17這種長距離轟炸機常常在清晨的黑暗中出發,最後在暮色中返航。因為能見度太低,疲勞的飛行員快要回到基地時才撞上電線墜毀的事并不罕見。但現在并不是思考墜毀原因的好時候,路易匆匆梳洗,出門到食堂去。

等待轟炸機返航多少有點像坐在手術室外面等待結果。一些人沉默地在角落裏啃指甲,一些每隔幾分鐘就看一眼挂鐘,還有一些人盡力裝得一臉輕松,吵吵鬧鬧地打牌,笑得比平常更大聲。路易的慣常戲碼是在值班室裏補之前一周欠下的出勤記錄表,看起來對窗外的事毫不關心。

他幾乎可以肯定查克不會回美國,中士一旦下了什麽決心,就無論如何會實施,路易已經領教過了,當一頭蠻牛徑直往前沖的時候,繩子是拉不住的,他得另找方法說服查克。也許兩人應該稍微拉開距離,他們最近走得實在太近了,查克有天早上溜出門的時候撞上隔壁的軍官,只好撒謊說自己是來送電報的。路易不知道那人有沒有起疑,就算有,那他也沒有說出來。

鋼筆沒有墨了,路易擰開桌子上的墨水瓶,重新灌上,食指沾上了墨水,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還是留下了一抹黑色。表格密密麻麻的,內容也差不多,路易在草稿紙上随手畫了幾筆,确保墨跡順暢,才繼續寫下去。

徹底離開戰場是保證查克能活過這場戰争的唯一方法,然後。

路易的筆尖遲疑起來,墨水在紙上泅開了。然後怎樣?像上個夏天一樣把查克帶回坎特伯雷?路易上一次邀請朋友回家是中學二年級暑假,他還清楚記得整件事最後變得有多麽“熱鬧”。後來他再也沒和那個賽艇隊的男孩私下見過面,即使偶爾在走廊裏碰到,兩人也假裝不認識對方,心裏非常明白其他學生正觀察着他們,想從他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以便确認那些人盡皆知的流言蜚語。路易從不讓他們得逞。威廉差不多是那個時候當上了板球隊的隊長,學生們馬上找出了一個新的角度,嘲笑這對兄弟是“好樹和歪樹”(*注1),威廉和他一樣讨厭這個說法,路易假裝毫不在乎,開玩笑說自己肯定是好的那棵,但這個綽號帶來的羞慚在離開學校很久之後還跟着他。

也許他們可以去美國,路易從未去過新大陸,所以他在想象中用英格蘭東部的迷人原野代替查克口中的煙草田。他放任自己在這個荒唐想法裏沉湎了幾分鐘,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把出勤記錄表塞進文件夾裏,離開值班室,沒有去停機坪,而是往酒吧的方向走,他可不想讓查克以為自己一整天都趴在跑道旁邊,眼巴巴地等轟炸機回來。

天氣在下午一點前後開始變好,雲層被風一點點削薄,最後完全散去了,留下一個透亮而寒冷的晴天,降落時可能會遇到些調皮的側風,但也不構成什麽危險。如果一切順利,轟炸機隊大約一小時後就會調頭返航,剛好在天黑之前回到比根山。路易在空無一人的吧臺邊找了個位置,盯着挂鐘,手指焦躁地敲打着玻璃杯,啤酒還剩一大半,泡沫都消失了。

下午四點,加滿油的P-47雷霆戰鬥機和少部分噴火戰鬥機起飛,這是所謂“多層防禦”的一部分,将航程不同的戰鬥機搭配在一起,确保轟炸機一路上都能得到保護,有了P-51之後,這種不得已拼拼湊湊的方法差不多也可以放棄了。這些P-47和噴火會在海峽上巡邏,随時準備擊落打算截擊轟炸機群的納粹飛機。路易再也坐不住了,付賬離開,趕回基地,機庫門口已經聚集了七八個地勤,都仰頭看着天空,用貨車改造而成的救護車已經準備好了,萬一有轟炸機迫降,就會立即開過去。五點剛過,就像有人在後臺喊了一聲“關燈”似的,太陽熄滅,暮色像沉重的卷簾一樣落下。路易看了一眼手表,轟炸機隊遲了五分鐘。

預定時間過後第二十四分鐘,野馬們首先出現,逐一降落。第一架轟炸機是在預定時間過去三十一分鐘後出現的,從機鼻的火紅圖案看來,是“四月小姐”。緊随其後的是“幸運九號”和丢了半邊尾翼的“佐治亞甜心”。疲憊的鋼鐵猛禽一架接一架降落,慢慢填滿了停機坪。今天早上總共有二十架B-17從比根山起飛,回來的只有十六架。

這十六架裏面沒有“雷鳥進行曲”。

路易揉了揉喉嚨,這只是一個神經質的動作,完全沒法消除那種快要把他勒得無法呼吸的焦慮。別緊張,他安慰自己,又看了一眼手表,還有時間,查克會來的。

遲到四十七分鐘,又一架B-17歪斜着從夜空中出現,笨拙地落地,差點滑出跑道。機鼻上畫着一只戴着星星項圈的鬥牛犬,不是“雷鳥進行曲”。

再也沒有B-17從西邊飛來,雷達熒屏空空如也,東安格利亞沿岸觀察站也沒有發來飛機墜毀或者迫降的報告。

預定返航時間過去一小時,P-47和噴火戰鬥機也回來了,一架不少,根據飛行員的描述,他們在海上只遇到一小群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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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纏鬥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誰都沒有擊中誰,光線太差,戰鬥機飛行員無法确定“雷鳥進行曲”在不在返航的轟炸機裏,但他們可以肯定的是失蹤的轟炸機肯定不是在海峽上墜毀的,這不是好消息,它們很可能根本就沒飛到海邊。

轟炸機機組的口頭報告證實了這個最壞的猜想。雖然P-51野馬戰鬥機成功地擋住了Me

109,柏林的地面防空火力仍然極其猛烈,“像是往你臉上潑燒紅的鐵水”,“四月小姐”的飛行員描述道,他親眼看見“爵士寶貝”被高射炮擊斷左翼,直接墜毀,當時“雷鳥進行曲”就在“爵士寶貝”附近,不過看起來完好無損。“佐治亞甜心”的飛行員也看見了“爵士寶貝”的死亡,而且他在右後方,能更清楚地看到“雷鳥進行曲”,他記得“雷鳥”當時在低飛投彈,看起了一切正常。而他最後一次看見查克是在返航之前不久,匆匆一瞥,“雷鳥”似乎損失了一個引擎,拖着長長的黑煙。然後他就被Me

109引開了注意力。

有六個飛行員都說沒留意“雷鳥”,但駕駛“幸運九號”的丹頓中士提供了迄今為止最清晰的線索。他确認查克的飛機直至離開柏林時依然在隊列之中,就在他的兩點鐘位置,他們甚至在無線電裏簡短地說過兩句話。“雷鳥”右翼的一個引擎停擺了,這對一架四引擎轟炸機來說不算什麽問題,剩下的三個引擎理論上足夠支撐她飛回英國。然而就在轟炸機隊爬向雲層的時候,高射炮擊中了“雷鳥進行曲”。

“雷鳥”下墜得那麽快,丹頓中士以為它半分鐘內就要摔成鐵餅了,但查克又奇跡般地把她拉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她還能飛嗎?”路易問。

“不能了,長官,從我的駕駛艙裏都差不多能看見機身上的洞了。”丹頓中士說,撓了撓手臂,突然想起那裏綁着繃帶,停了下來,“我不知道裏面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我覺得辛克萊中士不是要救回飛機,而是讓她在墜毀之前盡可能保持水平,這樣機組才能跳傘。”

路易用力握緊鋼筆,免得讓丹頓中士看出自己的手在發抖:“有多少人跳傘了?”

“我不太記得了,長官,我沒數,四個吧。”

“你确定嗎?”

“也許五個?我真的記不清楚了。”

“你有沒有看見‘雷鳥’墜毀?”

“看見了,這我能确定。”

“謝謝你,中士,你可以走了。”

對方點點頭,戴上帽子,離開了辦公室,輕輕關上門。路易丢開鋼筆,想給自己倒一杯茶,差點把一半的茶水潑到桌子上。他重重地坐下來,仔細看了一遍筆記,算上查克,“雷鳥轟炸機”上總共有六個人,假設丹頓中士沒看錯,有四個人跳傘,那查克生還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但飛行員多半最後一個離開飛機。

路易不得不站起來,推開窗戶,在一湧而入的冷風裏喘息。他需要新鮮空氣,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和四面牆仿佛馬上要把他壓碎。就算跳傘的飛行員還活着,多半也逃不出德國國防軍的追捕。大多數飛行員會被送進戰俘營,但也有可能被當場槍斃,假如他們反抗的話。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能做的了,路易靠着牆壁滑到地上,坐在那裏,顫栗着。

注1:

路易的姓氏Linden在德文裏指椴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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