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切都和查克不小心燒掉鄰居家谷倉的那個晚上一模一樣,只不過揮舞着雙筒獵槍的中年農夫換成了舉着草叉的老婦人和她尖叫不停的孫女。查克能輕易放倒她們兩個,但要是他這麽做了,可能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大兵狼狽地跳下箱子,從來時的那個窗戶逃跑。老婦追了一段路,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拄着草叉喘氣。女孩放了狗,那兩只長滿尖牙的動物繞過谷倉撲來,其中一只還拖着鐵鏈,啷啷作響。扭傷了的那只腳踝疼得鑽心,查克咬牙翻過圍欄,在草地上滾了一圈,爬起來,繼續往森林逃去。圍欄勾住了其中一只狗的鏈子,它猛地被拽了回去,原地打轉,汪汪狂吠。另一只躍過木欄,半跑半跳,撲向查克,咬住了他的褲腿。查克用另一只腳猛踢這只動物,逼它松了口,在它再次撲上來的時候一拳打中狗的下巴,狗哀嚎了一聲,逃跑了,夾着尾巴。
查克在漆黑一片的森林裏跋涉了好一陣子,也許是三十分鐘,感覺像兩個世紀。安全起見,他在水流和緩的地方趟過了小溪,免得狗循着氣味再追上來。溪邊倒着一棵巨大的枯樹,查克爬進被蛀空的樹幹裏,蜷縮起來,有什麽毛茸茸的齧齒類被驚擾了,在腐葉裏沙沙地逃跑,許多小爪子在黑暗中擦過查克的腳和手背。
查克摸了摸腫脹的腳踝,嘆了口氣,他必須想辦法阻止腳踝的情況繼續惡化,否則就別指望能走到荷蘭邊境了。他知道法國和荷蘭的抵抗組織零碎地在邊境活動,因為皇家空軍曾經趁着黑夜給這些散兵游勇空投過無線電部件和武器。他們是查克返回英國的唯一希望。
他換了幾個姿勢,把頭靠在枯死的木頭上,試着睡覺。沒過幾分鐘又冷得爬出來,把散發着黴菌氣味的枯葉扒進去,堆在身上保暖,顧不得裏面的泥和蟲子。路易要是能看見他現在的樣子,多半會皺起鼻子,就像他發現查克不會正确使用甜品叉時一樣。
路易。查克在腦海裏悄悄念這個名字,在枯葉堆裏挪動着,尋找一個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姿勢。他肯定認為查克已經死了,因為路易的防禦機制就是這樣運作的,先抓住最壞的設想不放,以免受到希望的傷害。查克思忖着自己要怎麽向少尉描述今晚的遭遇,應該保留被狗追的部分,一個字都別提偷雞蛋。
他沒能睡多久,剛閉上眼睛就被狗吠和揮刀砍樹的咔嚓聲驚醒了。蒼白的光線從樹幹的縫隙裏透進來,查克一動不動地呆在原處,屏住呼吸,聽外面的聲音。這肯定是個很大的搜索隊伍,因為人聲從各個方向傳來。他湊到狹窄的木頭裂縫旁邊,觀察外面到情況。十一點鐘方向的樹下,有一只狗在嗅聞着灌木叢,兩個穿着松垮垮襯衫和背帶褲的農民跟在後面,都扛着獵槍,這兩個都頭發花白,其中一個沒了右眼,估計這就是為什麽沒被送上前線。查克估摸着放倒這兩個老家夥的可能性,不高,但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分頭行動就更好了。
然而又一群狗從樹林裏冒出來,貨真價實的一群,大概有七八只,後面跟着一個穿着格紋外套的胖子。農場裏的老婦人和女孩肯定叫醒了整個村子,很可能還通知了蓋世太保。狗群越來越接近枯樹。查克趕緊遠離樹幹上的裂縫,把混着腐殖土的枯葉擦到臉和手上,指望這樣能擾亂獵犬的嗅覺。一只像瀝青一樣漆黑的獵狗湊到樹幹的裂縫上,使勁抽着鼻子,跑開了,過了一會又折返,沖枯樹汪汪大叫起來。
查克是在狗群和三把獵槍的監督下手腳并用爬出來的,穿格紋外套的胖子用麻繩把查克的手綁到背後,對他說了句什麽,查克困惑地盯着他,胖子提高了音量,又把那句話吼了一遍。套着背帶褲的獨眼龍走了過來,推開胖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查克,向他抛來棱角分明的英語:“你是英國間諜嗎?”
“我是美國人。”查克回答,轉動了一下手腕,繩子太緊了,“我是個飛行員。”
對方疑惑地眯起僅剩的那一只眼睛。
“我開飛機。”查克換了一種方法解釋,下意識地看一眼天空,好像要尋找圖例,“飛機,你明白嗎?”
獨眼龍換回德語,低聲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幾句什麽。胖子吹了聲口哨,把獵狗叫了回來,獨眼龍拽了一下繩子,示意查克跟他走。狗緊跟在查克後面,每當他因為腳踝疼得厲害而蹒跚時就作勢撲咬。
這三個農民半拉半趕地把查克帶回村子裏,關進一間沒有窗戶的石砌工具房裏,跟藤藍、木桶和錫制蛋糕模具鎖在一起,留了兩個人在外面看守,查克時不時能聽見他們的談話聲。差不多到中午的時候有人進來給他水喝,裝在缺角的杯子裏,散發出輕微的泥腥味。查克喝下去了,反正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壞了。
天黑時門縫裏的光線也消失了,守衛抽起了煙,濃烈的氣味竄了進來。遠處,狗吠叫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安靜下去。查克聽見談話聲,然後腳步聲遠去,煙草氣味也消失了。有人輕輕敲了敲木門:“美國人,你能聽見嗎?”
是獨眼龍的聲音,查克悄悄站起來,走到門邊,緊貼着牆,沒有回答。
“我準備打開這扇門,別偷襲我,好嗎?我是來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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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咔嗒一響,門開了一道縫,但仍然系着鐵鏈,等獨眼龍确定查克不打算搬起木桶敲他的頭,才解開鐵鏈,徹底把門打開。他把手裏的面包塞給查克。“今晚,聽到鐘敲響兩下之後就出來,明白嗎?”
“什麽?”
“我今晚會幫你逃走,記住,鐘塔敲兩下。”
“什麽鐘塔?為什麽?”
門砰地關上了,鎖和鐵鏈重新就位。
查克坐到地上,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緊攥着面包。也許這是個陷阱,故意放囚犯逃跑,然後像獵野雞一樣把他擊倒取樂。但如果要殺他的話,為什麽不在森林裏就這麽做?
他機械地咬了一口面包,焦慮堵住了喉嚨,嚼了很久都咽不下去。守衛又回來了,皮靴重重地踩在地上。擦亮火柴時的光線短暫在門縫裏一閃,煙味又飄了進來。就在這時,鐘聲響了起來,鐘塔應該很遠,聲音微弱飄渺,如果不仔細聽的話根本發現不了。查克數着次數,七下,晚上七點。
他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踱步,等着下一次鐘聲。七點半,八點,八點半,九點,十點,午夜遲遲不來。他在十二點和一點之間睡着,從焦灼的夢境中驚醒,生怕自己已經錯過了兩點。他把耳朵貼在門縫上,等待着,過了許久,遠方的鐘塔敲了一聲,淩晨一點半。
緊接着就是兩點。
鎖咔嗒打開了,查克沒等對方說話就飛快溜了出去,獨眼龍迅速把石屋的門重新鎖上,領着這個美國逃犯潛到馬廄後面,那裏有個清掃幹淨的小院子,放着手推車和平板車,還有兩輛卡車。引擎發動的時候有些房子亮起了燈,但等有人追出來的時候,卡車已經颠簸着開上坑坑窪窪的公路,消失在建着教堂的山丘後面了。
“你叫什麽名字?”獨眼龍問。
查爾斯。查克差點想如實報上名字,猶豫了一下:“叫我傑克就行。”
對方哼了一聲,似乎猜到查克沒說實話:“到天亮就要扔掉這輛車,之後我們走路,在德雷斯頓應該還有人可以送我們一程,之後就離邊境不遠了,過了邊境就跟我沒關系了,懂嗎,美國人傑克?”
“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馬蒂亞斯叔叔。”
“抵抗組織的嗎?”
“抵抗組織是一群沒用的小屁孩。”馬蒂亞斯叔叔又哼了一聲,“不,美國人傑克,我不是抵抗組織的,我只是個老師,原先在德雷斯頓教藝術史,你知道納粹怎麽報答我對國民教育的貢獻嗎?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因為我阻止他們用石灰塗掉博物館裏的‘猶太下流畫作’。住了三個月醫院,然後坐了六個月牢。”
為了不惹人注目,馬蒂亞斯叔叔關掉了車頭燈。濃稠的黑暗覆蓋着曠野,只有月光勉強勾勒出公路和樹的模糊輪廓。
“你回來的時候怎麽辦?”查克擠出一個問題。
叔叔笑出聲,“我不會回到德國來了,美國人傑克,這裏沒有藝術史老師的位置。而且他們缺人手,已經開始征召我這種老頭去前線了,我不會去殺人的,這輩子都不會。”
“見鬼。”
“有沒有你我都會逃走的,要是你拖慢我,我就把你扔在路上,知道了嗎?”
查克大概能想象出他上課是怎樣的風格了,點點頭,沒再說話。卡車震顫着,全力沖向西面。查克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來路,擔心氣勢洶洶的軍用卡車追上來,但一直到天亮,這件事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