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查克在卡車和幹枯樹叢的有限遮掩下換了衣服,丢掉那件縫着陸軍航空隊标志的外套,套上馬蒂亞斯叔叔給他的舊襯衫和背帶褲,把污漬斑斑的背包甩到肩上。馬蒂亞斯叔叔打定主意把他當馱馬用,命令“傑克”背着食物和水。查克割下布條,草草裹住腳踝,試圖減輕一些壓力,後來路過一個燒毀的果園時砍了根樹枝充當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背着獵槍的前藝術史老師後面。晨霧像濕窗簾一樣在田野上飄蕩,被遲來的陽光刺穿,逐漸消散。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快到了。”叔叔調整了一下獵槍的肩帶,繼續往前走,“我有個熟人,他是個,”他講了一個德語單詞,查克沒太聽懂,馬蒂亞斯叔叔擡手在半空中比劃,“就是那種非法把東西運過邊境的人。”

“走私犯?”

“對,走私犯。”

“你為什麽會認識走私犯?”

“走快點,美國人傑克,我可不能站在這裏花上一整天等你。”

在查克的想象中,那個尚未謀面的走私犯理應蓄着絡腮胡,穿着皮背心,腋下有大塊汗漬,不知怎麽還揮舞着一把左輪。但實際上,當天傍晚,等馬蒂亞斯叔叔敲響一間小木屋的門時,從裏面探出頭來的卻是個戴着眼鏡的高瘦男人,略微有些駝背,肩膀往前彎曲。給人一種他随時準備俯身撿東西的錯覺。馬蒂亞斯叔叔遞給高瘦男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交談了幾句,兩人的語速都逐漸急起來,走私犯指了指查克,叔叔辯解了一句什麽,對方總算從門後面出來,走到查克面前,上下審視着他,換了英語。

“到邊境之後,你該知道怎麽聯絡你們的人吧?”他直接發問,連自我介紹都略過了。

“什麽意思,‘我們的人’?”

“軍人?美國兵?我聽到的風聲是許多英國和美國空降兵藏在德國,随時準備進攻柏林。”

“你從哪裏聽來的?”

走私犯斜睨了馬蒂亞斯叔叔一眼,再盯着查克,“聽着,美國佬,沒必要隐瞞,我不會把你們交給蓋世太保的。老家夥把你救了出來,如果你知道怎麽找到你們的人,跟他們談談,給他做一份假護照,讓他去西班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這就很難辦了,傑克。”走私犯虛情假意地拍了拍查克的肩膀,“你看,叔叔不是出于好心才把你帶到我這裏來的,如果你不能幫他搞到護照,那你就沒什麽用了,不是嗎?”

查克在心裏咒罵了一聲。“如果你真的能把我送到邊境,我會說服抵抗組織把叔叔和我一起送到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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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知道你真的能說服他們?”

“我是個飛行員,英國人無論如何想把我救回去的。”

高瘦男人輕輕用上門牙磨着下唇,鏡片後面的眼睛令查克想起在潮濕地下室出沒的蜥蜴。走私犯回過頭,繼續用德語和馬蒂亞斯叔叔談了一會,最後一拍雙手,用拇指指了指大門,示意兩個逃犯到房子裏去。

木屋裏面還有一個人,一個眼睛顏色和頭發一樣淺的女人,坐在一張堆滿了各式紙張、信封和印章的桌子後面,臺燈把她亂蓬蓬的頭發照得像個光環。她給查克和叔叔拍了照,消失在簡陋的暗房裏。走私犯從挂在爐子上的鐵鍋裏給他們舀了一些馬鈴薯濃湯,查克一口都沒有碰。

他們淩晨離開,口袋裏多了一份僞造的通行證,照片上蓋着鋼印,頁邊有些水漬,墨水顏色深淺不一,看起來完全就是用了好幾年的有效證件。查克的新身份是“赫爾穆特?鮑爾”,德雷斯頓人。因為他不會說德語,走私犯讓他換上一件污漬斑斑的大衣,往上面灑了些烈酒,要是遇上盤查,就假裝酒醉不醒,讓叔叔來對付警察。

車子散發着一股老鼠的氣味。查克縮在後排,走私犯開車,馬蒂亞斯叔叔在副駕駛座,沒人說話。為了繞開哨站,汽車在幾乎算不上路的小徑上爬行,翻越一個多石的山坡時,車頭燈短暫地照出了一架轟炸機的殘骸,查克直起身,盯着這堆廢鐵,想辨認它的型號,但黑暗轉瞬間就吞沒了飛機。

月亮跟着他們飛快地跑過樹梢。

天亮的時候他們遇上了第一個哨站,睡眼惺忪的守衛借着手電筒的光線翻了翻他們的證件,揮手讓車過去了。開出十來公裏之後,走私犯在路邊停下車,解開皮帶,走進昏暗的樹林裏。

冷風掠過空蕩蕩的公路,從敞開的車門外灌進來。樹林裏仿佛有影子在移動,仔細一看又好像沒有。查克打了個寒戰,一種不好的預感令他寒毛倒豎。馬蒂亞斯叔叔似乎也有同樣的憂慮,他們隔着車窗搜索樹林,哪裏都沒有走私犯的蹤影。他已經走了快五分鐘了,撒尿用不了那麽久。

“我出去看看。”馬蒂亞斯叔叔說,在查克來得及說話之前打開了車門。

槍聲炸響,碎玻璃飛濺,擦過金屬的子彈擊出火星,叔叔摔到車外,一動不動地躺在路上。查克反射性地趴下,手腳并用向另一邊車門移動。樹林裏傳來喊叫聲,許多雙靴子踏上水泥路,向汽車跑來。查克摸到了門把手,用力扳開,爬出車外,仍然不敢站起來,腹部緊貼着地面,向灌木叢移動。

樹林對面有一片開闊的空地,只有零星的矮樹叢,再過去兩公裏左右才出現森林的灰色影子,可能這就是為什麽國防軍沒有在這邊布置埋伏。天還沒有完全亮起,加上阻擋視線的霧氣,他也許還有一絲微弱的機會可以逃進森林。士兵發現他了,一顆子彈打在他手肘旁邊,濺起的泥塊和石子灑在他頭上,查克繼續往前爬,就像當年在陸軍訓練營時那樣。又一顆子彈打在腳邊,掀起長着苔藓的泥土。

估摸着距離已經足夠遠,查克爬起來,向遠處的森林狂奔。槍聲接二連三響起,子彈擦過他的耳朵,留下一陣灼燒般的痛楚。他的肩膀被擊中了,感覺就像被一頭小牛撞了一下,他往前踉跄了兩步,摔倒在草叢裏。疼痛來得很慢,但一點也不溫和,突然爆發,就像火柴掉進汽油裏。好幾雙手抓住了他,把他翻過來,灰暗的天空下,好幾張充滿敵意的臉和槍口一起俯視着他。

——

勃朗寧機槍的轟鳴在基地裏回蕩。路易給最後一個士官生記錄了成績,夾着寫字板離開了靶場。早上十點左右是基地最安靜的時候,有任務的飛機都已經走了,地勤們也忙過了,只剩下等待。

指揮部同樣安靜,不是閑散的那種,而是醞釀秘密的安靜。英美聯合指揮部在謀劃登陸,什麽細節都沒有漏出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們需要調動手裏所有能飛起來的飛機。路易昨天和空軍特勤隊一起悄悄摸到加來,試着投下了“窗口”——那是些事先切割好的金屬薄片,用于擾亂德軍的雷達。他并不知道“窗口”是否有效,那是空軍情報處的事,但特勤隊叮囑他繼續待命,不準向任何人提起“窗口”。

他先去了辦公室,把士官生的射擊成績塞進文件夾裏,然後才去無線電收發室,倫敦那邊給他發了兩份電報,都只是些無聊的行政事務。就在路易出門的時候,坐在桌子末端的一個發報員摘下耳機,叫住了他。

“你之前說有消息就通知你,長官。”發報員舉起一張紙,“我們現在有被俘人員名單了。”

路易的手有些發抖,他希望發報員沒有看出來。他故意多花了點時間折起名單,放進衣袋裏,直到确定自己能控制情緒,才擡起頭來,道謝,轉身走出了發報處。

名單在他的衣袋裏呆了一天。路易等到傍晚才躲進房間裏,坐在床上,展開那張薄薄的紙。姓名是按首字母排列的,他直接找到“S”的那部分,有一位“塞菲爾德”,兩個“西蒙斯”,沒有辛克萊。名單的最後是因為種種原因姓名不詳的俘虜,有幾個沒有姓氏的托馬斯,一個傑克,一個羅伯特,一個林恩,沒有查爾斯。

路易揉皺那張紙,用力扔到房間另一頭,神經質地笑起來,自己也被笑聲吓到了。他靠着牆,蜷縮起來,屈起膝蓋,把臉埋進掌心裏。他啜泣起來的時候和查克一樣,只是發抖,并不發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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