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944年4月19日,持續接近一年的“近距射擊”行動終止。路易4月12日掩護美國轟炸機炸毀諾曼底近海的鐵路,所有飛機安全返航,沒有任何傷亡。這是路易服役生涯中最後一次從比根山空軍基地起飛。4月13日,他被調往倫敦,進入空軍特勤隊的辦公室。
他從比根山帶走的東西不多,衣服,文件,威廉和查克的照片。考慮到這個地方從他身上吞噬了四年時間,一個小手提箱的行李确實太少了。特勤隊給他安排的新住處是間安靜的小公寓,陳設簡單,在一棟1880年代老房子的底層,曾經是一位年輕醫科學生的住處,牆上挂過解剖圖的地方顏色比周圍淺一些。他把威廉和查克的照片擺在空蕩蕩的書架上,過了兩天又改變主意,換到書桌上。公寓窗戶對着一小片草地和小路拐彎處,和一盞路燈默默對望。清晨時分總有騎單車的人路過,路易曾經熟悉的那個舊世界似乎觸手可及,但又非常遙遠。因為嚴厲的保密條例,路易不能随意離開這棟房子,出門也必須經過搜身,一張紙都不能帶出去。
路易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煙霧缭繞的會議室裏,這些水泥盒子沒有窗,為了防止竊聽,牆壁裏嵌着阻斷無線電用的鉛板。會議桌周圍的陌生面孔裏,他只認識喬治?盧瓦索,但兩人也僅僅是點頭之交,散會之後就沒什麽交集。盟軍的登陸計劃尚未完全成形,皇家海軍還在和美國人争論細枝末節。而空軍這邊——因為所有人都還清楚記得四年前敦刻爾克的慘狀——發誓要以絕對數量占據天空。特勤隊的任務是“變魔法”,在登陸行動前飛抵法國,像之前演習過那樣投放金屬薄片,蒙住納粹空軍的眼睛。他們将會是最薄弱的環節,萬一被Me
109盯上,整個任務就會付之一炬。少尉在會議桌旁花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提出各種方案,又一一否定掉。五月越來越近,所有人都神經緊繃,開始為電話鈴聲太吵和茶水不夠熱這種小事發脾氣。
新公寓太過安靜,路易有時候整晚睡不着,在臺燈下盯着布滿修改痕跡的方案,查克在相框裏看着他。剪報上的照片實在太模糊了,路易拿起相框,輕輕擦掉上面的一點灰塵。這是他的私人幽靈,看不見,但沉甸甸地壓在肩上。
登陸日期定在五月某天,具體時間在行動前幾小時才會公布,以防走漏風聲。空軍特勤隊也終于敲定了“繳稅”行動和“閃爍”行動的方案,分別由617和218中隊負責執行,至于如何對付敵機,特勤隊得出的結論完全符合皇家空軍的一貫作風:硬着頭皮起飛,祈禱好運。
就在英美聯合指揮部忙着調配偵察機的時候,登陸日期延後了,改在了六月某天,給了皇家空軍一點喘息空間。6月6日淩晨,命令發下來了,登陸就在今天早上,六點半。
這天狂風怒號,厚厚的雲層從海峽延伸到諾曼底海岸,翻滾着,沒有散去。617中隊駕駛着蘭開斯特轟炸機首先出發,218中隊的斯特林轟炸機跟随其後,在加來和安提佛岬角分別投下“窗口”,在德軍的雷達上制造出大批戰機集結在加來海峽的假象。弄盲了雷達之後,1800多架B-17飛行堡壘分批從東安格利亞的各大空軍基地起飛,在數量更多的護航機陪伴下飛向那四個即将廣為人知的海灘。
路易從曼斯頓基地起飛,開的是一架全新的噴火四型戰鬥機。曼斯頓曾經是600中隊的基地,因為損毀嚴重一度被廢棄,今天又重新迎來了戰鬥機隊。海峽上空的雲層令人擔憂,飛到雲層下方的時候路易的手心開始出汗,他不停地往上看,害怕塗着黑色十字的Me
109突然出現,按照納粹空軍的習慣,這種雲層裏一定躲着野蜂一樣的戰機。在他下方,皇家海軍的5000艘艦船正沖向法國,要是路易不能替他們擋住斯圖卡轟炸機,這些戰艦永遠也見不到諾曼底的海岸線。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Me
109,也沒有斯圖卡。路易目光可及之處,都是皇家空軍的圓形靶心和美國陸軍航空隊的白色星星。左舷稍高的地方是一群野馬戰鬥機,速度慢一些的B-17轟炸機在下方不遠處。野馬們加速上升,穿透了雲層。路易看着他們消失,打開無線電,詢問前方的情況。
輕微的電流噪音。“什麽都沒有,長官。”一個聲音歡快地報告,聽起來很年輕,“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天空。”
無線電裏爆發出一陣興奮的喃喃,有人吹了聲口哨。路易向上爬升,攀到雲層之上,藍天在他面前展開,初升的太陽給雲彩塗上薄薄一層淡玫瑰色。他難以置信地轉了一個圈,四下搜索,納粹空軍今天沒有來,也許以後再也不會飛過這片天空了。他忍不住笑起來,清了清嗓子,想減輕喉嚨裏那種堵住的感覺。“你真的該看看這個,辛克萊中士。”路易對擋風玻璃說,摘下風鏡,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眼睛。
更多的飛機越過雲層,爬上這片澄澈的藍天。野馬戰鬥機和它們的大個子朋友們繼續深入法國內陸,既然來了,不能浪費高爆彈。但噴火已經不能陪伴了,路易轉了個彎,戰鬥機沉入雲層,重新回到諾曼底灰暗的海岸上方。一萬五千英尺之下,沙灘上的鏖戰剛剛開始。但對于路易來說,戰争到這裏告一段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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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5月8日,歐洲停火。
路易?林登1945年5月11日退役,授予上尉軍銜。六月初,他回到了比根山基地,這次是為了接弟弟回家。小墓地疏于打理,圍欄傾倒,十字架都已經蛀壞了。棺材被挖起來,放到靈車上,送回坎特伯雷,在家族禮拜堂裏重新舉行了葬禮。出席的人不多,只有父母和特意從西班牙趕回來的阿爾伯特叔叔。
“我親愛的小家夥。”叔叔一看見路易就張開雙臂,把他攬進懷裏,“你們多麽了不起,我很高興這一切都結束了。”
路易對着叔叔的衣領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是個陰天,沒有下雨,但森林和草地裏滲出濕漉漉的寒意。路易在黑色西裝外面套了件長大衣,還是冷得發抖。他故意落在後面,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回到冷冷清清的墓地裏。
他選了一棵柏樹,在小禮拜堂後面的隐蔽角落裏,并不偏僻,也不過分顯眼。沾着泥的鐵鏟并排靠在牆上,他拿了一把,脫掉大衣,着手在柏樹下挖坑。
鑲着剪報的相框沉甸甸地墜在衣袋裏,他最後看了一眼查克,用手帕包起這件金屬裝飾品,放進土坑裏,埋上。之後他靠在樹上站了好一會,試圖理清自己有什麽感覺,也許什麽都沒有。
淅瀝小雨下起來的時候,他也走了,沿着滿是泥漿的小徑穿過草地,沒有回頭。
——
整個夏天,路易都住在家裏,看書,偶爾畫素描,大多數時間在小溪邊發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也沒有特意去想。阿爾伯特叔叔提議介紹他去外交部工作,英國駐巴黎大使館正好需要一個防務參贊,路易婉拒了,見識過特勤隊指揮部之後,他再也不想踏進任何一個辦公室。
他還會夢見比根山基地,在他的夢裏,時間永遠是1940年初夏。查克也在那裏,他的B-17總是飛在十一點鐘位置,這不合理,但誰要和夢境争論合理性呢?無線電頻道裏有威廉的聲音,年輕又雀躍,有時候甚至哼起歌來,路易不得不提醒他閉嘴,不要濫用無線電。
然後他在黑暗中醒來,還沒到淩晨四點,夜晚還很長。
聖誕節過後,路易搬到了倫敦。林登家在攝政公園附近有一間公寓,父親從海軍指揮部退休之前常常住在那裏。路易住進去的時候,這房子已經空置好幾年了,蓋在家具上的防塵布落了厚厚一層灰。路易躲進這個安靜的空巢裏,就像蒼頭燕雀躲進樹洞深處。除了偶爾參加RAF的聚會,根本不出來。
直到1946年春天,有人敲響了門。
那是早上十點,一個尴尬的拜訪時段,早餐剛過去,午餐還很遠。路易窩在書房裏,聽見男仆走去開門,和來客輕聲交談。過了一會兒,男仆輕輕推開書房門,宣布喬治?盧瓦索上尉來訪。
這未免太不尋常了。路易匆忙系好領帶,換了一件外套,到客廳裏去。男仆已經送上了茶和點心,但盧瓦索并沒有坐下,解釋說自己現在并不住在倫敦,時間不多,遺憾不能享受茶點,只是順路過來打擾,以皇家空軍的名義向路易提出邀請。
“什麽邀請?”路易問。
“邀請你來皇家空軍柏林基地。”盧瓦索摘下手套,塞進外套口袋裏,“你當然知道我們現在和蘇聯人是什麽情況,對嗎?柏林基地需要像你這樣的明星飛行員,林登,守衛一條新的前線。”
“我退役了。”
“從來沒有飛行員會真正退役,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話。”
“也許我會。”
盧瓦索只是笑了笑,就像他一眼就看出路易沒在說真話一樣。
“給我點時間考慮。”
“我後天回柏林。如果你決定好了,你知道要去哪裏找我。”盧瓦索向大門走去,男仆先他一步,打開了門,“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