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離德法邊境不到二十公裏的一個小鎮郊外,漢娜早早起來,從牆上取下鐮刀,去割喂鵝的草料。

漢娜今年十四歲,媽媽說她已經是個大女孩了,再過兩三年就該結婚。提到結婚,漢娜立即就想起以前住在對面的于爾根,滿臉雀斑的于爾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她和于爾根一起長大,在同一條河裏學游泳,同一片草地上放羊。但于爾根四年前參軍去了,沒人知道他最終去了哪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沒有回來。漢娜不想和其他任何人結婚。

小鵝兩個月大了,看起來完全像大鵝,吃起螺蛳和水草來就像推土機。漢娜沒見過推土機,是老師告訴她的,老師也參軍去了,在漢娜的詞典裏,參軍就是生死不明的代名詞。

她繞過廢棄的磨坊,翻過一堵斷牆,她出門前就用繩子綁緊了裙邊,免得勾住什麽東西。磨坊的曬谷場以前駐紮着國防軍,他們早就不見了。留下一堆頭盔和裝子彈的木箱,有時候漢娜會偷偷來這裏玩,自己一個人戴着大得遮住眼睛的頭盔,趴在斷牆上,假裝向森林開槍。

女孩從倒塌的葡萄架和燒焦的樹之間鑽過去,輕快地蹦向小溪,背上的藤筐随着她的腳步一下一下撞着後腰。媽媽禁止她走這條路,但走大路的話要多花十五分鐘,還可能遇上巴登堡家兇惡的大黑狗,漢娜絕不走大路。

她走到水流和緩的地方,踢掉鞋子,踏進淺水裏,彎腰割草。夏天已經來了,溪水不再冰冷刺骨,消失了一冬的蜜蜂也出現了,再過一兩個星期,空氣裏就會飄起野花的甜蜜香氣,就在這個地方,于爾根曾經送給她一個花環,紅着臉戴到漢娜頭上,誇她這樣很美。漢娜把新鮮的草丢進藤筐裏,休息了一會,呆呆地看着溪水。

背後的樹林裏傳來沙沙聲。

這附近時常有獾出沒,但這些小動物都很謹慎,不會弄出這麽大的聲響。漢娜猛地轉過身,吼了一句“誰在那裏”,舉起鐮刀。

沒有動靜,風懶洋洋地吹過樹梢,從上游帶來樹脂和青草的氣味。漢娜警惕地盯着灌木叢,沒有放下武器。過了幾分鐘,灌木搖晃起來,走出一個衣衫褴褛的男人,亂蓬蓬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沒被胡子蓋住的地方也滿是污漬,說不清是血還是泥。漢娜後退了一步,差點滑倒在小溪裏,她站穩腳步,腳趾陷進河床的淤泥裏,雙手握住鐮刀,要是這個流浪漢敢往前一步,漢娜就割斷他的喉嚨。

流浪漢攤開雙手,低聲說了些什麽,漢娜不懂他的語言。這個可憐鬼很可能是從戰俘營裏逃出來的外國人,自從柏林被外國人瓜分之後,鎮子附近就時常出現這種神色迷茫的戰俘,像幽靈一樣,緩慢然而堅定地飄向法國和荷蘭的方向。

“我聽不懂,也幫不了你。”漢娜晃了晃鐮刀,“走吧。”

陌生人往前一步,仍然舉着雙手,讓她看清楚自己沒有武器,他有雙藍色的眼睛,就像于爾根,他在離漢娜還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說了一句什麽。

“你餓了嗎?”漢娜問。

對方顯然也沒聽懂,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又指了指肚子。

漢娜猶豫了一會,一手拿着鐮刀,一手解開綁在腰上的布包。媽媽今早給她做了三文治,兩片小得可憐的黑麥粗面包,夾着薄薄的風幹火腿片。她把其中一塊面包片扔給流浪漢,面包落進草叢裏,陌生人撲向食物,飛快地把面包塞進嘴裏。漢娜抿了抿嘴唇,放下鐮刀,把剩下的那塊帶火腿片的面包也丢了過去。

陌生人狼吞虎咽地吃掉所有東西,搖搖晃晃地走到小溪旁邊,洗了洗手和臉,像只大狗一樣甩着頭。漢娜忍不住笑起來,流浪漢擡頭看她,也在胡子底下露出微笑,“Danke.”他輕聲用德語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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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漢娜問,對方困惑地皺起眉,沒有回答。

“算了,當我沒問。”

也許聽出了她的洩氣,流浪漢又笑了,指了指西面,“Frankreich?”

“你要去法國嗎?”

聽見“法國”二字,流浪漢用力點頭。

漢娜指了指西南面,“那邊。”

“那邊。”流浪漢重複道,“法國?”

“是的,法國。”

陌生的外國人站起來,沖漢娜點點頭,向她指的方向走去。女孩站在淙淙的溪水裏,看着他走遠。她希望這個陌生人盡快找到家,在她的想象裏,幫了這個人,就好像她冥冥中也幫助于爾根找到回家的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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