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易在一個雨天到達柏林,舷窗外的景色從灰暗的雲層過渡到同樣灰暗的濃霧。龐大的運輸機在跑道上滑行,緩緩減速停住,引擎安靜下來。這天是1946年4月21日,寒冷多雨的春天統治了德國和法國北部。

盧瓦索到停機坪上接他,撐着一把帳篷似的黑傘。走進指揮部的時候,兩人的風衣下擺都已經被雨水沾濕了。路易被介紹給十來個飛行員,柏林這裏有兩個噴火戰鬥機小隊,路易将會成為它們的指揮官。

“美國人也和我們共享機場嗎?”他問,看着雨中的一排野馬戰鬥機。

“很不幸,我們共享的東西比機場更多。”

他接着去拜訪了美國駐柏林航空隊的指揮官,那是個頭發灰白的中年人,沒說話前就先笑,口頭禪是“對嗎?”,而且曾經在皇家空軍肯利基地服役,這給了他們很多談資。後來等兩人再熟絡一些,路易在一個午餐會上試探性地問起他能不能查到美國戰俘的消息。

“是我的一個朋友,叫查爾斯?辛克萊,‘黑色星期四’那天在德國失蹤了。”

“戰俘名單上沒有他嗎?”

“沒有。但你也明白這些名單不完全準确,也許他逃走了,或者沒被抓到。”

“或者沒進戰俘營,而是被丢進了難民營,這樣的話基本上找不到了,德國人并不留那麽詳細的記錄,難民不能拿來換贖金。”

“我明白。”路易強迫自己笑了笑,“随便問問。”

“我會幫你留意的,但不要抱什麽希望,我們還沒搞清楚那些該死的集中營是怎麽回事。”

這是他們關于戰俘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談話,不了了之。1947年初,冷戰越來越冷的時候,這位灰白頭發的指揮官調走了,回到本土。新來的美國佬年輕一些,帶着一種頤指氣使的傲慢,仿佛全歐洲都虧欠他。喬治?盧瓦索和他互相看不順眼,路易擔心這兩人總有一天會拔槍打掉對方的頭。

路易很少離開空軍基地。外面也沒有什麽值得看的,柏林在兩年前的連番轟炸中幾乎被夷平,現在也還沒回過神來。瓦礫依然堆在原處,因為日曬雨淋,已經長出了野草。從空中可以更直觀地看清楚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護送運輸機回來之後,路易偶爾會在空中多盤旋一圈,俯瞰這片灰色的廢墟。當然不能走得太遠,否則蘇聯戰機會緊張兮兮地升空,随時觸發外交事件。

1948年三月底,蘇聯人截斷通往柏林的鐵路時,沒有人真的感到驚訝。美國人在柏林和他們對峙已久,暫時的平靜就像懸在沸水上方的冰層,堅持不了多久。更多運輸機從英國本土調往西德,準備應付最壞情況。3月6日,路易給父母拍了一封電報,讓他們不要擔心,蘇聯人只是要求查驗身份,美國和英國的貨運火車依然能進入柏林。

到六月份,最壞情況就來了。

鐵路運輸全線中斷,公路也被蘇聯關卡截斷了。美國人不得不調用大量運輸機投放物資,囤積食物和彈藥,萬一蘇聯人突然襲擊,留守柏林的軍隊也還能應付。路易和噴火小隊每天出發,護送運輸機進出柏林。蘇聯戰機變得咄咄逼人,甚至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伴飛,一副随時要擊落他們的架勢。這就像1940年的夏天,路易時常半夜醒來,誤以為自己聽到了防空警報的尖厲慘叫。他們所在的機場對蘇聯轟炸機來說不算什麽,幾顆落點恰到好處的高爆彈就能把他們全部烤熟。

Advertisement

空運很快就擴大規模,給平民空投食物和生活用品。幾乎每架運輸機都在滿負荷運轉,路易一早起飛,中午回來加油,馬上再飛一趟。傍晚回來時總是疲憊不堪,基地的晚餐也沒能提供多少慰藉,因為實行配給制,餐盤裏往往只有罐頭肉和沒有味道的馬鈴薯泥。晚餐之後他還得再飛一次,護送今天的最後一班運輸機離開柏林。

“林登上尉?”

路易在走廊裏停住腳步,有些不耐煩,如果又有人想讓他在什麽愚蠢的文件上簽名,那他們最好閉上嘴,等兩小時再來。叫住他的是一個年輕的英國飛行員,有一頭稻草似的頭發,說話時露出尖尖的虎牙。“新來的運輸機隊長想見見你,長官。”

“我已經見過他了。”

“不是我們的運輸機,長官,美國人的,他們想和你談談班次調度的問題。”

“等我回來再說。”

“我以為你會很想見我的。”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路易回過頭去,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但看起來一定很可怕,因為那個年輕的下屬接連問了他幾次“你還好嗎,長官?”

“我敢肯定他很好。”查克回答,擠了擠眼睛,“這裏沒什麽事了,謝謝你,哈迪中士。”

“好的,辛克萊少尉。”

路易根本沒發覺中士走開了,呆呆地看着他的幽靈。查克瘦了一些,下巴的胡茬沒有刮幹淨,不知道是沒空還是有意為之。頭發不再剃短,恢複了柔和的弧度,落在額頭和耳邊。眼角的疤痕還是路易記憶中的樣子。他伸出手,但遲遲沒有去碰查克。查克靠近一步,把路易的手裹進掌心裏。

“我想想我應該先說什麽。‘你好’怎麽樣?”

路易想笑,卻沒能發出聲音。查克把他拉進樓梯下面的角落裏,摸了摸他的臉頰,拇指輕輕滑過眼角,幫他擦掉淚水。

“查爾斯。”路易沙啞地說出了第一個詞。

“是我。”

“你應該已經死了。”

“你說話總是這麽浪漫。”查克摩挲着胡茬,“走私犯把我和叔叔賣給國防軍之後,我也是這麽想的。差點死在德累斯頓,一直發燒,因為傷口感染,你知道多麻煩。他們原本要把我拉到東線上挖戰壕,但剛好這個時候盟軍像瘋子一樣登陸了——這件事我去年才知道的,你能想象嗎?戰俘營裏沒一點風聲,但是守衛越來越少,都被調去柏林了。我逃出來之後去了法國,就靠兩條腿走去的,在勒阿弗爾待了兩周,搭上一艘驅逐艦回了美國。對了,我一定要給你說說生雞蛋的事。”

路易眨眨眼,完全沒聽懂這一大串沒頭沒尾的敘述。“什麽?”

查克笑起來,把他推進樓梯下更深的陰影裏,吻了他。路易輕輕倒抽了一口氣,抓緊他的衣領,把他拉近。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呼喚飛行員就位。他們氣喘籲籲地分開,查克抵着他的額頭,讓兩人鼻尖相碰。

“還在飛噴火?”

“當然。”

“野馬才是最好的戰鬥機。”

“你自己也飛過噴火,你應該明白哪種才是最好的。”

查克低聲笑起來,“記得照顧好我和我的運輸機隊,長官。”

“我會的。”

“我今晚能去見你嗎?給你講講所有的故事?”

“從正門進來,不要爬窗。”

電鈴第二次響起,他們已經遲到了。“你先請,長官。”查克低頭啄了一下路易的嘴唇,幫他拉直領帶。兩人并肩出去,跑向各自的飛機。在柏林暫且自由的天空裏,夕陽即将燃盡,暮色襯出初升月亮的蒼白影子,一輪巨大的,轟炸機的月亮。

全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