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責問 所以你為什麽要娶我
萱玉堂的氣氛從來沒有這麽緊張過。榮時看着林魚一時轉不過來彎兒——明明他以頭腦聰敏富有辯才為人稱道。
紅燭站在門外緊張的出了一腦門子汗。三爺最近留在萱玉堂的時間,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都多,這是夫人以前做夢都盼不來的事情,今天怎麽跟爺杠起來了呢。
“小叔,嬸嬸。”
林魚正饒有興致的看榮時作難,榮煉忽然跑進來,額頭上都是汗,臉蛋紅紅的跟蘋果似的。
是瞧把孩子熱的。
林魚下意識的轉身讓人拿涼水帕子過來,沒想到榮煉直接站到榮時跟前,先是行了一禮,然後便背了一卷《孟子》,口齒伶俐,一氣呵成。
他顯然對榮時敬畏有加,說兩刻鐘就兩刻鐘,一點點都不敢錯,現在順順利利背完才松了口氣,眼巴巴的看着榮時等表揚。
然而榮時只是點點頭便沒了反應,倒是林魚頗覺震撼,六七歲的孩子都背到《孟子》了。雖然她不知道貴族教育具體是怎麽操作的,但正常情況下,這個年紀的小孩兒應該剛開蒙吧。
她覺得榮時有揠苗助長的嫌疑,但不好多置喙,只誠心贊道:“這娃娃真是不錯,未來可期。”
她拿了一根小油條遞給榮煉,“還吃嗎?”
她完全沒有顧及榮時方才“五味令人口爽”的教誨,榮時卻也沒有阻止,榮煉得了默許才接過去,心裏感慨小叔叔在嬸嬸面前總會好說話一點。
“很不錯嗎?他是四書五經混着來的,每一本都從簡單的背起,我這般大的時候,已經背過四書了。”
榮時眉尖若蹙,仿佛真得不明白這有什麽好誇的。
榮煉一陣無語,小叔叔什麽都好,就是總“以己度人”,過目不忘是萬中無一的天賦,豈能人人有的?
他剛開始學習的時候,一天背一頁,第二天就忘,需得回頭重新背,小叔叔非常不滿,問他是不是一睡覺就把腦子洗過了。搞得他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得腦子有問題。
直到後來有了小嬸,小叔讓嬸嬸也讀點書,嬸嬸跟他一樣讀了忘,忘了複習,他才知道自己這種學習狀态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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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煉正擔心自己這次被打回來重背是不是沒有讓他滿意,榮時卻忽然伸手把核桃露遞了過來:“都喝了吧,趁涼。”
榮煉大喜。
林魚頓時沉默:他怎麽做到利用小孩兒利用的如此若無其事。
“記得晚上用青鹽洗牙,多洗一會兒,不然剛換的牙就壞掉了。”
榮煉連連稱是,暢意而歸,并決定下次還在有三嬸的場合背書。
林魚被這一提醒也覺得口中黏黏的不舒服,她讓紅燭送點果子來清口,榮時卻似想起了什麽似的,讓她去竹樓拿果子。
“今兒莊子上送來的楊梅不錯,可以嘗嘗”
林魚已經得了一份了,莊子上送來一筐,春晖院的秦氏,竹樓,林魚,還有西園的柳氏夫妻都得到了,想來是每個主子都有的。她還感慨國公府規矩不錯,沒有人因為她失憶就虧待她。
等到長青親自把果子送來,她卻發現榮時這一碟比自己那一份要更大更紅一些,再一嘗,味道也要略好一些。
可依然偏酸……林魚不喜歡這種果子,就讓紅燭剝個柚子。
榮時的口味倒真是偏酸,吃起來竟然沒有什麽反應。只是這樣吃下去,牙齒不酸倒了?還怎麽吃晚膳,但榮時最終也不過吃了一碗放着冰塊的紅糖涼粉充當一餐,根本用不上牙齒。
我們根本不像一家子,林魚心想,甚至連搭飯都搭不到一起。所以我們到底怎麽在一起生活了三年?
全靠我遷就嗎?
林魚默默等榮時吃完,有他在這兒,她渾身不自在。
這人不是平常都獨居萱玉堂,十天半個月不來一次的嗎,怎麽最近來得這樣勤。
難道覺得她有病,需要額外陪伴?
林魚有點無奈的想,就她以前那種如癡如狂情迷心竅的模樣來看,這失憶不算有病,得算自我修複。
她思量着尋着借口讓榮時離開,榮時卻偏不如她意,還去一邊的桌案上看她今天下午剛寫的字。
林魚聽紅燭說自己現在于京城之中,頗有些美名,誰都知道她是又勤奮又聰明的奇女子。上巳節的時候登臺做賦,奪了女魁首,連皇後都另眼相看。
她腦子裏沒有半點自己是個才女的記憶,為了下次再需要寫字作文不露怯,便尋了筆墨來找找感覺。
當然,她對當個奇女子什麽的沒興趣,就是想想自己不知道費了多大勁兒才練出的技能,一朝盡棄,怪可惜的。
榮時看着面前嶄新的墨跡神色有點悠遠。當年在翠屏山下他初次見到林魚。
林魚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種女孩子,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仿佛天生地長,得山風水汽自然的滋養。
她有明亮的眼睛,勻細的骨肉,一身充沛洋溢的精氣神,她像一陣風轉走了死亡的陰影,也吹散了煩亂家事在他心裏留下的陰霾。
她勤勞,甚至刻苦,堅強,甚至強悍。她自己操勞內外家事,采來草藥為他治傷,在與他聊天時,這個一字不識的姑娘卻表現出極強的悟性。
他誠心的贊美她,雖非玉堂富貴花,也是女中第一流。
她雙目灼灼,比天上晨曦還亮。
“姑娘還是要讀一點書”,相處的久了,榮時開口勸她:“人若無學識,便好似月亮沒有陰晴圓缺,再聰明也無韻味,再美麗也失之寡淡。”
他是當代博學巨儒顧清和的高足,深知學以載道,誦經悟道的妙處,所以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以己度人”,勸對方學習。
尤其林魚,這麽聰明的頭腦這麽強大的心志,若不識文斷字,那真是太遺憾了。
翠屏山下,他以草做筆,林魚畫地學書,日出江花紅勝火,蘆蒿山果盈眼。
一念至此,一絲旖旎和愉悅便湧上心頭。那是他生命中少有的輕松時刻。
他到現在依然對他們的相遇念念不忘,依然懷念當初那個勇敢又聰慧的姑娘。哪怕她後來對他下手……
他搖頭苦笑,立即回過神來。
“寫得不錯。”榮時看着手頭新抄的詩句點評,一開始筆畫之中還有滞澀之感,後面就越來越流暢。
林魚在嫁入國公府之前沒有碰過筆墨,後來成了三夫人,她每天都會寫字,冬季硯寒水冷寫五十個,其他季節都是每天一百個。
他那個時候從不關注她如何作為,直到後來某日發現她臨帖用的是自己的字稿——應該是從榮煉那裏要來的。他面上八風不動,心裏卻好似被輕輕撞了一下。
後來他尋了名家字帖給她,“專業的事要學專業的人”。
“別模仿我了,會限制你自己。”
他誠心提點,她卻有點失落,後面依然如故。他彼時無法理解,只覺這人明明聰慧卻有點魔怔。
“不錯嗎?”林魚喃喃自語,若有所思,她忽然問道:“那比起顧攬月如何?”
那個名動天下的顧清和的獨女,你的“小師姐”?
榮時一驚,手指扣進了掌心,驚訝的回看林魚。
往常的林魚總會小心翼翼的回避這個人,回避他們之間的一切,仿佛那是滲透在瑩潤柔嫩的蚌肉內的沙粒,稍微一碰便是切膚之痛。
可她現在竟然主動問了,榮時有一瞬間的無錯。
顧攬月,一個他原本會娶的女人,一個橫亘在他們夫妻之間無法忽視的存在。
三年,林魚熬幹了心血耗盡了能量,學習貴族禮儀京城規矩,學習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她不知道是單純為自己争口氣,還是跟什麽人較勁。
但她的三年又憑什麽勝過別人的十三年,二十三年,她無時無刻不這樣焦慮着。
榮時垂眸看她,神色有點複雜。“你做得足夠好,勝過這世上大多數人,但我們寫字也好,讀書也罷,都是不為了跟其他讀書寫字的人比較。”
“那是不是其他人,那是顧攬月。”林魚嘴角帶笑,有一種在打探別人的故事的狡黠,可神情卻很認真。
“除非大人能問心無愧的說顧攬月與其他人沒什麽分別。”
她想,自己是個俗人,俗俗的小女子,她這三年一定沒少了明裏暗裏跟顧攬月較勁兒,她沒法說服自己不在乎,也沒有自信讓自己看開,她一定立了一個叫顧攬月的目标,往那裏拼命沖刺,表面上還要裝的雲淡風輕。只是現在失憶了,才不顧矜持,随随便便問了出來。
榮時輕輕搓了一下指尖,這是他在朝堂上遇到難題時的習慣性動作,只沒想到會在林魚面前用上。
她以前太過乖順,以至于他從未發現原來她要讓他為難如此容易。
他沉默,林魚卻先嘆了口氣。
顧攬月怎麽會是“其他人”呢,如果她最近得到的信息沒有錯,這段恩怨糾葛的故事裏,顧姑娘可是先來的。
所以,榮時你到底為什麽要娶我?
因為失憶的緣故,她忘了介懷,也不再痛楚,所以口吻平和,神情漠然,仿佛在問一個與己無關的人。
這種置身事外的态度讓她有種飽經世事後的超脫,一雙眼睛清澈如浪浪溪水。
榮時卻開始慌亂,被沙粒擱疼的人變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