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尋因 敷衍他都覺得麻煩

榮時的目光落在林魚身上,嬌袅的小婦人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透過熹微的光亮,他能看出她并未入睡。

“當年,我的恩師顧清和已返回祖籍,我離京南下,途徑翠屏山,那裏陰雨綿綿,江水暴漲。我察覺情況不妙,多方周轉找來縣丞說服村民高遷,後來果然爆發山洪,幸得搶險及時,幾無人畜傷害,偏偏自己卻被浪頭打入水中……”

危急的出現只有一剎那,冰冷的河水沖擊上來,眨眼間便是天翻地覆——他腦海裏一片雜亂,他還未振興國公府家業,家中上有病弱高堂需要贍養,下有雉齡侄兒需要看護,他未能入閣拜相,還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沒有實現……他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完,他不怕死,只是不甘死在此刻。

林魚的出現像是一個奇跡,這個将他托上岸的姑娘像一條大魚,仿佛自遠古神話中書頁裏忽然出現,訇然而至。

他自幼莊重清淡,鮮少有強烈的內心波動,可在那一刻,他心跳如擂鼓,心弦如同琴聲铮然,仿佛有一萬個人同時在他耳邊呼喊,看她,快看!

他的腿在急流中撞到了頑石,鮮血淋漓,手臂也筋斷骨裂。若是留下殘疾,勢必影響以後的仕途。因此他便在林魚這裏住下休養,一住就是兩個月。

“我與你傾心相交,受你藥食照顧,教你讀書認字,并許諾離開之後以千金相贈。你,你拒絕了。”

這故事算不上有趣。

林魚自己也猜到了八九不離十,只是親耳聽他說,還是有些不一樣的感受。

“我們的故事一定不是這麽簡單,”林魚輕輕掐着眉心:“或許開始的時候挺不錯,又俗套又美妙,但結果一定不盡如人意。”

惡俗話本裏多的是以身相許的故事,沒想到貴公子也吃這套。

但林魚總覺得哪裏不對,這個男人仿佛隐藏了很多信息。

依着她這段日子對榮時的了解,他聰明而且自我,心智通透又不乏手段。尋常的報恩套路就能拿下他了?當然不。

他娶自己,必然有個非娶不可的理由。

但林魚不會自作多情的覺得這是因為“真愛。”

她又琢磨了一下自己重新拾起的回憶片段,肯定道:“榮大人,你不愛我,至少一開始你根本沒想過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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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時的表情變得微妙,那是悵惘中帶着點愧悔的神色,但他并沒有否認林魚的判斷。

林魚嘆了口氣,淡淡的感慨,“唉,其實我當初應該要錢的。”

榮時:“……”

星河耿耿,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林魚随手往床邊一摸,空蕩蕩的并沒有人。

林魚并不意外。

紅燭進來伺候她換衣裳,面上顯得有些為難,她先伺候林魚洗手淨面,又為她塗好潤膚膏,然後又梳頭發,心事重重的,差點落了林魚的簪子。

林魚嘆氣:“有話就說,一大早愁眉苦臉的。”

紅燭打起精神來,熟練的把頭發整好,又給林魚捧了早茶來,這才道:“夫人,請容許奴婢說句鬥膽的話,您與三爺好容易才好一點,您何苦氣他呢?”

她昨日原本在房外等着要水,誰知道過了一會兒三爺就自己出來了,臉上神色很不好看,月光一照,幾乎是蒼冷的。

“我沒有氣他。”林魚煞有介事的道:“我就是發自內心的與他交流了一番。”

紅燭:……

“夫人,聽奴婢一句勸,雖說您今年在京城裏也算名聲鵲起,得了不少貴人的青眼,可您畢竟根基淺薄……咱們三爺不出意外,那是要入閣拜相的。”

“所以這個香饽饽其實被很多人觊觎着,而我這個孤女出身要啥沒啥的三夫人,在很多人眼裏都是既擋路又礙事的對不對?”

紅燭急了,正要勸慰林魚,林魚卻拜拜手,很無所謂的道:“三爺總要我讀書,我現在別的都忘了,腦海裏就記得一句,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以前的林魚會患得患失寝食難安,現在的林魚就地躺平油鹽不進。

她認真思量過,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自請下堂,回翠屏山去。那這京城的一切,富貴榮華佳人如玉,她就當做了一場夢。沒什麽不能承受的。

但榮時現在的态度卻很奇怪,仿佛要認認真真跟她經營婚姻,還是“恩愛夫妻”那種……

但林魚不想啊。

她以前或許是真得愛他,但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她連面對他,敷衍他都覺得麻煩。

如她所料,昨夜的“暢談”對榮時打擊頗大,他一連幾日都沒有出現。

下人們在短暫的躁動後,就平靜下來,畢竟三爺十天半個月來一次萱玉堂才是正常的,最近天天來才不正常。現在最多算是恢複原樣。

紅燭是真心為林魚着急,奈何林魚泰然自若。

“別急,急的人不該是我們。”

急得應該是一心想把她按在三夫人位置上的榮時,和某些一心想把這個位置搶走的有志人才。

紅燭覺得夫人真得變了。可她似乎看上去更加舒展從容了,真得很有以前三爺身上那股子輕雲淡風的味兒了!

國公府在京郊的一處避暑山莊,地方不大,卻依山傍水,清幽秀麗,莊中引活水鑿池,僻靜處還修建了天然浴場。

這個地方是榮時親自選購的,他每年夏天都過得辛苦,特意選址建雅舍,為着消暑。可惜他俗務纏身,這雅舍建成了還一次都沒來過。

這會兒便宜了林魚。

她在水裏游了幾個來回,又從荷葉下探出頭來,遠方波光粼粼,荷花映日,她渾身暢快的浮在水波上。

心裏漸漸浮現疑問,榮時分明是會游泳的,怎麽需要自己救呢?難道是被她救了之後才學的?

不過也不定然。她倒是也會游泳,上巳節落水後還不是靠榮時救。

林魚又想起腦後那個害自己失憶的大包,難道我撞船上了?

她在這山莊裏一呆就是半個月,修身養性,衣食随心倒也無比快活。尤其脫離了榮時的耳目,更讓她渾身輕松。

忽有一日,這附近來了一位貴人,嫡長公主劉雲陽。她是皇上皇後的頭一個女兒,也是皇帝登基後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所以成年後就有了實封。

她帶着青年才俊到此地吟賞煙霞玩弄風月,林魚既然碰到了,不去請安也說不過去。

她讓紅燭給自己換了一身衣裳,帶了今日剛做了甜品前去拜見。

原本以為送個禮就夠了,誰知硬是被請到了屋裏去。林魚詫異:皇室大公主這麽平易近人的嗎?

紅燭小聲道,哪裏,嫡長公主可驕傲了,她也就對夫人和善。

林魚一時茫然,這三年裏的我到底做了多少功德,才攢下了這麽多福緣?

雲陽公主還真沒什麽皇室架子,她很熱情的把林魚請了進去。

“夫人的荔枝香煎我很喜歡,倒不像一般的,吃了發膩。”

林魚笑道:“公主喜歡就好,下次我若得了好果子,還做了孝敬。”

公主讓林魚跟自己一起欣賞她的白衣秀士彈琴。樂士還在換裝,公主便叫林魚參考穿哪件衣服比較好。

林魚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她在公主面前應該恭敬些,但公主的口吻卻極熟稔而随意,就像一般的女孩子問好朋友,該怎麽打扮手裏的布娃娃。

她一副誠心求建議的樣子,弄得林魚有點慌。難道我們以前經常玩這種換裝游戲?

衣架上放着好幾套衣服,由內而外,绫羅綢緞,織雲堆霞。

她左右看看,眼前卻冷不防浮現出榮時的模樣……貴族的行止坐卧都有個體統,衣服也是層層疊疊五六層,但無不賞心悅目,妙如圖畫。

“那臣婦就唐突了。”

林魚動手把素纨中衣,雲紋薄袍,銀灰內襯放在一起,最後搭上一件藍灰色氅衣。

她記得榮時有過這樣的穿搭,效果斐然,現在配出來定然不會出錯。

公主看了一會兒卻默默的笑了。

林魚納悶:“定是臣婦眼光不夠讓公主笑話了?”

“我是笑夫人天天與榮大人這般人物朝夕共處,渾然忘了世人疾苦。”

林魚腦袋上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公主指着這一套笑道:“這樣的裝扮看上去似乎不出挑,其實難度非常大”她伸手摸摸領口處:“色彩的漸變和花紋層次太多了,需要一張極标致周正的臉才能壓住,也就你家榮大人随便穿穿,其他人都撐不起來的。”

林魚微窘,公主便幹脆指了一套雲白織錦的讓樂師換上。

翠綠山崖間,流蕩碧水前,俊秀挺拔的琴師悠然弄弦,野花盛放,襯托錦緞袍服,包裝出一身脫俗氣質。

雲陽公主斜靠在一邊悠然品茗,欣賞美人仙樂。

林魚陪坐片刻,笑道:“臣婦現在有許多事情想不來,心中時常有謎團,今日見了公主,倒想請教一二。”

“夫人盡管開口。”

“我因落水而失憶,但我本人水性很好,實在不至于讓自己沉淪水底。”

公主聞言,輕輕撫摸着面頰,沉思片刻道:“當日父皇和榮大人他們都在軒館中,我們女眷都在湖上,當時我與母後同舟,你與顧姑娘同舟。”

“船只側翻時,我聽到了驚叫聲,我回頭看的時候,發現你正去拉顧攬月。當時風大,宮婢喊着護駕,把我和母後擋進了船艙裏。”

林魚微微皺着眉頭,我與顧攬月還有榮時的恩怨糾葛衆人皆知,我們有關系好到可以同舟的地步嗎?

“後來的事情,是我聽給父皇回話的侍衛說的,榮大人游至河心的時候,顧攬月在喊救命,當時衆人驚懼,場面混亂,大家知道你善水,以為你先上來了,結果榮大人發現你不在,你還在水裏。”

林魚下意識的摸了摸頭,她去拉顧攬月,然後就沉水裏了?

“如果不是腦袋上挨那一下,我可能就直接上來了。”

“是啊,幸好沒事,虛驚一場。”公主笑道:“榮大人素來閑雅從容,當時卻直接從亭臺上翻身越下,把父皇都吓了一跳。”

她感慨:“我身為皇室貴胄,婚姻卻不能如意,倒是羨慕夫人能得佳婿呢。”

林魚笑笑不說話。

佳婿不佳婿的,誰用誰知道。婚姻是雙鞋子,合不合适穿得腳才能感受,外人評價都做不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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