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當年 一碗加料的雞湯……
林魚回到國公府後不久便被秦氏叫了過去。
這位中年貴婦身穿缂絲長衫,盤腿坐在羅漢床上,詢問她榮時操持顧家喪事的情況。
林魚眼前似乎還有顧攬月的眸光殘留,這讓她從心底感到厭惡起來,有些不悅,連帶着有些煩躁。
你們倒是親生母子,你想了解情況怎麽不問他,偏要在我這裏打探,我若說的少了你不滿意,若說的多了透露出榮時不想透露的,他豈不怨我?
以前的她可能有點畏懼這個婆母,但現在倒也罷了,她清楚這不過是個色厲內刃,外強中幹的女人,面對當初離心的丈夫和現在漸行漸遠的兒子,無能為力,于是只好把架勢盡量擺起來維持表面的尊嚴,外表越強勢內裏便越虛弱。
榮時對秦氏的表面孝順和當初對林魚的表面恩愛一樣滴水不漏,卻又讓人窒息。在榮時心裏這個母親的位置遠遠比不上已經死去的顧清和。
以至于秦氏想知道這個兒子的情況卻無法直接問他,反而要拐彎抹角的在不喜歡的兒媳這裏打探。
林魚斟酌了一下,不鹹不淡的道:“三爺辦理喪事也算有經驗了,調理自如。”
只一句話便叫秦氏變了臉色,榮時辦的前兩次喪事是父親和大哥的,她失去了她最驕傲的丈夫和最得意的長子。
這個林魚失了憶嘴巴倒是厲害了,說紮人心窩就紮人心窩。
秦氏對這回答很不滿:“丈夫在顧家忙前忙後差不多半個月,你不說對他從旁協助,卻對他不管不問,哪有這樣為人妻的?”
來了,又來了,顧攬月對我不懷好意,她爹死了,我何必那麽熱情?
林魚現在倒也不覺得委屈,只覺得有些可笑,她懶得辯論,幹脆雙手一攤,任由秦氏處置。
秦氏輕輕咳嗽一聲,她身邊一個瘦臉婆子便道:“夫人,您嫁入國公府三四年,也未添上一兒半女,如今失了憶,多有不便,太太的意思,是添些人服侍三爺,你看如何?”
這是陳媽媽,秦氏這兩年喜歡的一個老貨,她來之前紅燭特意提醒她,這個人不好相與。
林魚擡頭看向屏風後,花影斑駁似有美人移動,她心底冷笑,繞了這麽大圈子,原來是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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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笑:“任憑太太安排。”
屏風後香風吹拂,娉娉袅袅走出四個女子,大眼瞧去白淨又安分。
“既然是給榮時選人,你便也參謀參謀,這人都是國公府用慣的,知根知底,手腳利落……”
林魚聽她啰嗦着介紹這四人的身份,內心一片空茫。
往孩子房裏放人,是家中長輩的常見操作,對兒媳的傷害倒不僅是情感上的,還有價值認同上的——仿佛你這個媳婦沒當好,所以需要額外增補似的。
她現在已不會受傷,只是覺得可悲。
“你看哪兩個好?”
林魚學聰明了,秦氏的問題一律不直接回答:“幹脆都收了吧,等三爺明日回來自己挑。”
秦氏嘴角微抿:“你倒是激靈”
林魚照單全收:“謝婆母誇贊。”
她又說:“您這樣做,榮時不會搭理的。”
林魚瞅着秦氏,語氣中帶着嘲諷:“您會不了解自己肚裏爬出的孩子?不用點手段,他怎麽會聽話。您當心好事辦不成反氣着了自己。”
秦氏看着林魚,臉上的肉都要塌了。
林魚把這四個女子帶回萱玉堂,自己去睡午覺。四個紅顏少女面面相觑,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眼瞅着林魚在裏頭高卧,只得默默等在外面。
三夫人雖然出身不顯,但好歹管家管了兩年,便是如今失憶了,也餘威猶在,她們無論是否當成妾,日後都得聽她調派,所以還是老實些好。
林魚這一睡睡到了日薄西山,她看看天色,估計着榮時該回來了,便帶着人來到竹樓。四個美女是大戶人家的奴婢,按道理該比她這鄉村出身的夫人性子更大,可被林魚扔在外堂喝了一下午冷茶,氣焰自然低了下去,現在跟在林魚身後,表面上都俯首帖耳。
竹樓位置不大,地勢卻高,遠望去鳳尾森森,翠葉蕭蕭,頗有清寒之意。
門內守着一個小厮,見了她似乎有點意外,但還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三爺回來了?”
“三爺歇下了。”
這個時辰睡了?林魚回頭看天,太陽還挂在牆上。
這小厮是個嘴笨的,林魚再問,他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林魚心想榮時大概是故意的,這樣的人守門,竹樓的秘密一點都不會洩露出來。
她看看身後巴巴等着召見的四個美女,心裏又是一陣煩躁,正僵持,便見長青從樓上下來,小步跑着給林魚問安。
“有勞夫人跑着一趟,三爺剛睡下。”
他對林魚畢恭畢敬。
親随是主子的另一張面孔,他們的态度往往代表主子的态度。長青的恭謹讓四女敬俱,她們敏感的認識到萱玉堂并不好進。
“三爺不許人靠近,小人不是故意擋駕,還望夫人容量。”
林魚本自糾結,聽他這麽說立即松了口氣。
“那我就不打擾了,”林魚揮手指指那四個美女:“這是太太精心選了伺候三爺的,人我就給你送來了。”
林魚說完拂袖走人,任憑長青在那兒頭大。
榮時卧在榻上蓋了一層薄被,額頭上微微發汗,頰上還有病态潮紅,病中睡不安穩,來回幾次輾轉,眼前影影綽綽還是顧清和靈堂上的白光。
顧清和對他非常嚴厲,他能力出衆,他便對他有常人莫及的高要求。他也從不吝啬對他贊美,告訴他他有多麽出色。
榮時其實很少見到先國公,他的父親。父親對兄長寄予厚望,親身教導,寄托了濃重的人生期許,對西園姨娘所生的二哥格外慈愛,用完了自己為數不多的柔情。
他呢?
等他略微長大一點才知道秦氏急需用自己來拉回丈夫的心——然而他并未能發揮這個作用,因此不得不承受母親的怨怼。
他在偌大國公府裏時常會覺得迷茫,那種世界很大卻不知自己該何處安放的迷茫。
遇到顧清和是他最幸運的事——然而父親聘請他來的初衷,是為了跟母親置氣。你拿着身份高壓這個貶那個,我偏找個以婢為妻的男人教你兒子。
榮時知道秦氏會因此而更怨他,卻依然固執的跟随了顧清和。
那個時候,他佩服這種離經叛道,豁的出去的狠人。
“我們會聯手締造一個傳奇”
這句話點燃了他的心,讓他從家事的泥沼中抽出身來,對未來充滿勇氣。
然而這個離經叛道的師長教他最多的,卻是守規矩,講道義,順風俗,合禮法。
顧先生,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讓自己的人生有多艱難,所以耳提面命,希望他和光同塵,順流揚波。
可他終究還是娶了林魚——本來不必要如此。
“何不令她為妾”?
“恩義顧全了,體面也保住了。”
榮時愕然,他驚覺自己從一開始就是把林魚往“妻”這個位置上考慮的,根本沒想過什麽兩全法。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把被褥拉得更緊了點
榮時再次醒來已是半夜,燭光被紗罩一擋,更顯昏沉。長青送來一碗藥,榮時一飲而盡長青卻不退下,站在那裏,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磨蹭什麽。”
病中煩躁,榮時眉宇間有些不耐,長青為與他披上衣服,委婉的請他出門來看。
榮時推開長青的攙扶,出門便見廊子上袅袅顫顫站着四個女子,昏沉沉夜色下,仿佛妖夢來襲,臉都看不清楚。
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過了半晌才出聲冷笑,“我竟不知這竹樓何時這麽容易被人進來了。你自去革一個月錢米。”
長青吓了一跳趕緊躬身請罪,貴族男子一妾二婢都是常事,榮時的反應着實大的超出了他的預料。
“太太挑了人,三夫人送了過來。”
榮時的神情變得有些奇異,病态蒼白的臉上一陣恍惚,良久長青才聽到他沙啞着嗓子問,“夫人,就這樣送過來了?她沒說些什麽”
“沒有,她把人送來就走了。”
榮時深吸一口冷氣,刺的自己肺管發疼,又嗆出兩聲咳嗽。
四女意識到情況不妙,早已吓得瑟瑟發抖。幸而榮時心情再糟糕,不遷怒不妄作的好涵養都還在,他只是讓四女盡快家去,不得對外人透露此中情形,也不得再踏入此地半步。
四女倉皇而退,長青見榮時也要出門頓時慌了,“三爺您才剛吃過藥,不宜走動,況且這個時候夫人肯定歇下了,您不如明早再去看她?”
榮時看了眼天色,冷着臉站了半晌,最終還是無聲的嘆了口氣,拂袖歸屋。
他的母親原本是個聰穎淑蕙的女子,可惜在後宅恩怨中消磨盡了健康和智慧。
國公府接連失去了兩個男人,而母親在憤怒哀怨兩種極端情緒裏拉扯自己,煎熬的精神狀态極不正常。
他雖與秦氏着實并不親近,但孝道要求的敬愛與關懷都還是有的。
只是這次,真得過分了。
他一眼看出來四個女子都是她秦家這邊陪嫁下人的孩子,所以對林魚不滿要納妾,不過是表象,本質上是她要插些人來看着榮時。
困于後宅又得不到丈夫關愛的女人,對兒子多少有些掌控欲,孩子大了,掌控力下降,便出了這種損招。安妾,不過是加強控制力的體現,是母親的窺探和掌控在私人空間裏的進一步延展。
榮時看問題素來獨到,想得深了,便覺得悲哀。
次日他去春晖院找秦氏,秦氏正在生病——好吧,每次他想跟她正經談一談的時候,她就會生病。
但阿母生病了,他就得侍疾。
他知道秦氏不高興,她剛把人送去,自己就把人都趕走,她臉上過不去。
她也絮叨過成婚三四年了都沒生出孩子,是他沒有負起傳宗接代的責任,她在貴婦人們面前也沒臉。
榮時聽多了也就算了。
他阿母的臉每年都要沒上好幾遍——父親納妾,我沒臉,庶子出生了我沒臉,你拜個那樣的老師,我沒臉,你竟然娶這樣的鄉野女子為妻,我的臉都被你丢光了。
總之她的臉太重要,比別人的感受,名聲甚至性命都重要。
榮時守在暖閣外這裏的香料味兒太厚重,讓他有點胸悶,整個人都有點昏沉。
精神懈怠時,人便會縱入回憶,往過去的輕松時刻裏沉淪。
他面前是需要他照顧的家人,肩上是恩師的期許和家族的期望,他曾經以為自己此生都會踽踽獨行,然後一往無前。
林魚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被一晌心事壓迫,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自幼的修養讓他沉默,必須擔當家業的早熟讓他莊重,孤絕自傲的心性讓他自守,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模樣,除了林魚。
可能是山裏閑居的生活過于無聊,也可能是一直以來的壓抑終于到了極限,林魚成了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傾訴對象。
他不必當一個完美的京城貴公子,早熟的國公府當家人,朝堂君子标杆的探花郎。他可以随性舉止,恣意談笑。
林魚聽他說過許多他在別人面前根本不會說的話,看過他許多在外人面前不會展現的模樣。
讓他被沉重家事壓迫,并對接下來的婚姻生活感到迷茫的他,獲得了暫時的休憩。
她甚至可能搞不懂他在說什麽,但那不重要。
她純澈而天然,恣意又潇灑,像山間的一棵樹,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所以,他很放心。
他始終認為自己與林魚的相遇,相處都極為浪漫,好比旅人之于山鬼,漁人之于桃源。
所以,他永遠都無法忘記,被算計時,那天崩地裂一般的感受。
他離開前自報家門,表示贈重金相謝。林魚拒絕了。
這讓榮時更加欽佩,同時也心中不安。
他其實很怕自己欠別人什麽,若是對方幫了他,而自己沒有回報,他會十分隔應。
覺得自己背上了債務,未還。
他習慣了你來我往,等價交換,他不相信這世上有完全不求回報的付出,只相信萬事萬物皆可交易,如果不行,那是籌碼不夠。
但林魚或許真是不一樣的吧,這是個清靈俊秀如山間麋鹿,意趣天成如野渡橫舟的姑娘。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他甚至會覺得有這般惡意揣測人心思的自己是污濁的。
“我乃京城定國公府三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銘刻五內,日後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我必傾力相助,國公府的大門随時為姑娘敞開。”
他言辭懇切,掏心掏肺,結果林魚一道加料的雞湯,直接将他藥翻在了自己床上。
榮時頰上發熱,心跳也突突加快,他輕輕按着胸口,忽覺不太對勁,再回頭一看屋角的香爐,頓時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