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哄勸 你不傻,我傻

榮時的雙眸牢牢釘在她身上。林魚覺得那是一把魚叉, 啪叽一聲把自己叉了個通透。

她脊背發冷,手腳發麻,整個人僵硬的好比霜凍的白薯,把她提起來敲敲, 都能掉渣子。

榮時似乎也有些困擾, 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悵惘——這份憤怒擱置太久, 他想發怒的時候她什麽都不懂, 現在懂了,他卻已沒有心思和能量發怒了。

他微微側臉, 細長的眉毛,從頭到尾,漸挑漸淡, 消失在鬓角,那清冷疏離的感覺便出來了。

可他又很快轉過身來,平靜而文雅。

那短暫的失控全然消失不見。

林魚是個很好的姑娘,靈秀善良,清澈如山澗小溪,古道熱腸好似三月春光,但他永遠都記得兩人茍合取歡時的錯愕和憤怒。

悖禮茍合, 男子尚能抽身女子卻無處容身,世俗的眼光禮法的約束足以絞殺她。

娶吧,事已如此又能如何。畢竟, 這好歹是恩人。

他自付不是個狠毒惡人, 當不了端方君子也不能淪落成豎子。時隔多年才從這所謂“君子”作風下, 品出一絲名為“占有”的私欲,那是他對林魚悄然滋生的愛戀。

榮時坦然的看着林魚。

奇怪的很,當年極為憤怒甚至怨增的事情, 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卻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靜的多。

難道因為如今愛慕之意滋生,所以當初的孽障也會得到美化嗎?

不,應當不是。

他當年帶林魚進府,存着“教化”的念頭。

“她什麽都不懂,不教而誅有傷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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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三年裏,他把世俗的規矩人情禮義廉恥通過鋪天蓋地的琴棋書畫,專業的嬷嬷姑姑灌輸給她。

只有懂了是非,才能明辨是非,進而認識到自己胡作非為。

當年的榮時也曾詫異為何自己要費這麽大周折,後來深刻自省,便覺得是“救贖欲”作祟。一手點化林魚,一手拉扯自己。

現在的林魚已然什麽都懂了,她知道了什麽叫“規矩體統”什麽叫“天理名教”,更明白了什麽叫“傷風敗俗”“名德虧損”。

看,她撞到山石子洞裏有人野合,會主動回避,并着人提醒,要放在從前,她會興致勃勃觀看,甚至考慮一下要不要加入。

榮時面上有暗影一閃而過,黃昏的日光折射進來,讓林魚嬌小的身影看起來有些伶仃。

也許,讓現在端莊淑惠的她知道自己當初做了什麽,會非常殘忍。

榮時蹙眉,“說不定,當年的事情大概,它可能,它也許會有些誤會……”

林魚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痛苦,她難以置信的瞪着眼睛,俊俏的臉蛋也有些扭曲。光潤的額頭上開始出汗,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錯亂。

“不,不會,”

她的嗓子有些發啞:“你不要趁着我失憶了就欺負我。”

“我可能不像你這般聰明,這般面面俱到。但我絕對不至于如此下作。”

她的痛苦讓榮時有些擔憂,他急走幾步,攙住了林魚胳膊。

“我……也許是我記錯了,我是說我得到的信息可能跟真實情況有偏差,所以你不要太着急,也許等你恢複記憶就會發現大概跟我說的可能會不一樣。”

榮時蹙眉,有點難以想象自己會說出這番話,放在以前他怎麽都不會為林魚找借口,對往事進行開脫和美化。他甚至因此對自己生出鄙棄和厭惡。

騙我。林魚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你怎麽會記錯。

這種事情怎麽會記錯?

林魚澄澈如水的眸子暗光浮動,仿佛水底下的水鬼都乘着暗湧往上翻騰。

榮時難得慌亂。

“阿魚?”

他說“這都已經過去了,該翻篇要翻篇,我明白的有些晚,但幸而又不算太晚。往後此生,我們可以攜手與共。”

林魚有些怔怔的,這雙眼睛太容易讓人喪失抵抗力,她強迫自己從那春水似的眼波裏掙脫出來。

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林魚腦仁有些發疼,仿佛被一只手緊緊扣着。

既然如此,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若有人對我做了這樣的事,我絕對叫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怎麽還可能與他做夫妻,又怎麽還會與他談情說愛,強要了我還要把我送人,這是何等的折辱,若這樣還愛,那得多下賤!”

榮時的臉色急劇蒼白,眸子卻泛出紅來。

“你……你怎敢……”

“我不信!”

林魚豁然驚醒,眸子裏光華流轉,“你定然是要我乖乖聽話,所以尋了這個由頭要拿捏我。”

林魚漆黑的眼球咕嚕嚕轉了兩圈。“雖然我不記得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我的本性應該不會變,我心性剛強,半點虧也不肯吃。所以,所以……”

她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榮時逆光站着,金質玉相,雍容清華,屈指可數的美貌頂得上明珠美玉。曾有那起子不明真相的浮薄人稱他為“人中和氏璧”。

那麽問題出現了,一塊和氏璧能換十五座城池。雖然林魚覺得那些人眼瞎,但這也充分說明榮時行情很好。

“我怎麽可能把你送人呢,那我不虧了,虧大了,我又不傻。”

榮時:……

你是不傻,你想拿我換十五畝地。

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真得不生氣了——是氣不動了。林魚一再突破他的底線,以至于他竟然覺得她說出什麽話來都不意外。

真正可笑可氣的是自己,“自甘下賤”的自己。

榮時臉上有類似幽怨的情緒一閃而過。

“是,是,”他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混沌。“你不傻,我傻。”

“所以我剛剛說的都是傻話,你個聰明人就不要與我計較了。”

他的神情又變得溫柔,但那溫柔是強行擠出來的,像一根白生生的甘蔗壓榨出的汁水,整個人顯得有些扭曲,像一只斯斯文文的妖精,引誘書生不成,耐心消耗殆盡。

“你該回去喝點熱湯,休息一下。”

“或許等到明天,你會發現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林魚還要再說點什麽,但求生欲作祟,她立馬走人——她覺得再呆下去,榮時可能真要把她吃了。

林魚忐忑不安的等了幾天,榮時都沒有後續動作,林魚虛驚一場,再回頭甚至覺得那天的争執還都是一場噩夢。

紅燭不僅是服侍林魚起居的丫鬟那麽簡單,還是她管家時候的一級特助,幾乎算是皇帝身邊的宰相了。

她初管家時,困難重重,自付有頭臉的人不服管束,榮時告訴她,直接換個能用的便是。于是她果斷先拿榮時的自己人開刀,踢掉榮時的一個管事,換上了紅燭。

“……從那以後我就跟夫人一起過了,把國公府上下打點的妥妥貼貼。唉,咱們三爺是個爽快人,偌大國公府都交給夫人,自己不多一句話。”

當時林魚和她都沒什麽經驗,一切事情都是學習摸索着辦,所以這不僅是知遇之情還是一起奮鬥過來的情義。

同舟共濟,掌權治家。

“三爺啊。”林魚輕輕摸了摸下巴。

聽紅燭的語氣就知道她對榮時當初那種毫不保留的信任和絕對的支持有多麽感激。

畢竟誰都知道以林魚這樣的出身,想在國公府乃至京城貴婦圈站穩腳跟,那都不是男主人表面上的尊敬能實現的,她需要實打實的權利和能力。

林魚猜測自己以前應該也像紅燭這般,對榮時感恩戴德,心悅誠服,只當這是丈夫對自己這個草芥般的妻子精心的提攜和培養。

可現在回過頭細看,就會發現更多信息,比如,她管家應該管了兩年多,但在她失憶後,榮時立即把整個國公府重新提了起來,用時兩天不到。她罷工至今,國公府都在有條不紊的運轉,絲毫沒有混亂。

“三爺是個厲害角色。”

林魚沉思半晌,就冒出這麽一句評價。

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初見榮時的反應,除了被美貌所驚豔,更多的是被他周身的氣息所震撼,仿佛一只羊面對一只豹。那是抛卻了情愛概念後,身體賦予她的本能告訴她,危險危險危險……

倒不是榮時本身有多壞,而是雙方實力差距太大。

這個京城裏,貴族子弟也多了,可哪個子弟未弱冠就能金殿簪花了?金殿簪花的舉子也多了,可大多去了翰林院或者到地方當知縣誰能以這樣淺薄的資歷混到六部的緊要職位上?

所以,她一直暗中叮囑自己,乖順,盡量乖順。

忤逆他,或者與他對抗,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她退場後,榮時可以立即接管整個國公府,這說明什麽——她或許曾很有權力,但根本沒那麽重要,這整個國公府的運轉,離了她,是無關痛癢的。

榮時可以一手扶她起來,也可以随時拿下她。

還有秦氏,這個當初帶來半個國公府陪嫁的女子,現在只能在自己院子裏當祖宗,對國公府失去了實際上的管控力,送個人都能被兒子毫不留情的趕回去。

她可不信國公府的權力過渡,是秦氏愛子之心主動退讓的——從她幾次對林魚辦事細節的挑刺就能看出她有多不甘心。

最大的可能,是榮時讓林魚出面管家拿林魚當刀開自己的路。表面上是她這個媳婦與婆母的争鋒,實際上是榮時暗中操控,把整個國公府的權力讓度到自己手裏,牢牢看住。

甚至于當初林魚先拿他的人做筏,這種默許,一開始就在他的預料內。

這個手筆很高明,林魚沒有自己的家底和勢力,對他又迷戀不已,簡直是最好用的工具。而他則避免了與秦氏的直接沖突,“阿母身體不好,合該安心養老”。

于是,他對秦氏這個有點神經質卻又不能得罪的母親的反抗,體現在外人眼裏,就是爛俗的婆媳之争,他的“孝子”身份沒有絲毫污點,避免了許多麻煩。而林魚,這個被他利用徹底的寶劍,還對他感恩戴德,外人還會認為他是一個敬妻護妻的丈夫。

總之,公衆形象完美無缺。

“夫人,現在您的身體基本都恢複了,顧家的事也都平了,連太太都讓出去了,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打擾您。”

“所以?”

“所以,咱們就可以重新理事了。”

林魚淡笑着搖了搖頭:“這不還有你們三爺嘛。”

“三爺再厲害,也只有一副身子一顆心,所以才需要夫人呀。這段時間又是忙朝事又是忙家事,那邊顧老先生又沒了,整日整夜不得清閑,粥飯難進,席不睱暖,上次病倒焉知不是累的?我來國公府四五年來了,還沒見三爺這樣病過呢。”

林魚微微挑眉,人又不是鐵打的,哪能四五年不生病,依着竹樓那天的架勢來看,恐怕是以前偶有小病小痛都瞞下了,此次力有不逮,未能藏住。

不過她既然存了和離的念頭,又怎麽還會重新上崗,只推拒道:“三爺自能辦妥,不必我們操心。”

如今她的思維方式早已不複當初天真,略一思考便發現這個圈子裏,出身家世的重要性遠遠超出自身努力,她活的辛辛苦苦步履維艱,不過是因為沒有雄厚的家世和嫁妝罷了。

若是像當初秦氏那般,家族陪嫁足以支撐起國公府一半倉庫,那再無德無才,也會被當祖宗供着。

還有榮時,這“婆媳之争”如果輸掉的是林魚,最壞的結果就是讓林魚退回萱玉堂,從此安安心心當個擺件,還是上頭刻着“望夫石”三個字的擺件。對榮時來說,不過是回歸原樣,甚至還積累了戰鬥經驗。

想想好氣。

這世界是那幫祖宗的,她再努力也是個工具,她個鄉村裏面的小魚,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還有榮時,那是個妖精啊!道行深厚,哄着人主動給自己吃的那種。

林魚對鏡卸妝,花钿脂粉都去掉,長長的頭發都披散在肩上,她的臉龐近些日子豐潤許多,面頰上也有了血色。

紅燭給她換寝衣,收了銀灰色的,換了一件水藍色,那材質也不知是什麽紗什麽綢,看上去輕盈透亮,穿上去的效果,大約就是隔霧看花,遮了,卻又沒遮住。

林魚搖頭:“幹嘛拿這個出來”

紅燭眉眼笑得促狹:“以前三爺來萱玉堂,夫人都會換上這件寝衣的。”

林魚沒來由的臉紅——大約被七奴八婢的伺候着,就是這樣不好,床榻間一點微末瑣事都有人看着。

“三爺不會來的。”林魚指指更漏:“這都什麽時辰了。”

紅燭也有點迷惑,她覺得三爺拒了小妾,又離了太太,難道不是為了與林魚親近起來更方便嗎?

她遲疑片刻,委婉的道:“夫人,要不我着人去請三爺吧,就說夫人對爺有話講。三爺好歹為夫人做了這麽多,我們若不主動點,未免太不适趣兒。”

為我……做了這麽多。林魚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是了,在外人眼裏,願意拒絕小妾,在母親面前出言回護,這都是為了妻子,多好的男人。

可實際上不是啊。你反過來想,如果女人不嫁過來,根本就沒有這些問題——即便嫁過來,三年內,婆媳之間明裏暗裏多少次交鋒,他為何拖到此時才出手?

難道是良心發現——不是,是這次動到了他自己頭上。雖然聽起來有點奇怪,但對榮時來說确實如此,送妾這件事,牽涉到了他自己的利益,林魚卻又置之不理,他只好自己出頭罷了。

誰的家庭裏還不發生點矛盾了,只是他置身事外時,便可以不講道理不論對錯,只要把沖突盡快遮掩過去,維護表面和睦即可。

至于當事人有什麽苦衷,受了什麽委屈——他不會理會甚至懶得知道。

女人嘛,總是擅長自作多情,感動自己,你怎麽不回頭想想,你怎麽會到這步田地。其實,若不是為了那個男人,你本就不必至此。

紅燭聽了林魚一席話,面色變得懵懂,她好像明白了卻又覺得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可大家……大家都是這樣的呀,不知道有多少羨慕夫人的日子呢。”

是啊,羨慕。可憐的女人們——萬千憂患自嫁人始。

林魚卻笑笑不說話,噗的一下,蓋滅蠟燭。

榮時有些焦灼。

當人處于困境中無法掙脫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焦灼。

他陪護秦氏時,也頗有些真心在裏面,只覺不管是保養身體還是音樂書畫哪怕禪道之術,若有一二能啓發到她,讓她轉移注意力,別再沉溺往事,鑽牛角尖也是好的。

不管她與父親如何的恩怨糾纏,如今斯人已逝,她所有的不痛快,都沒了意義。

可他跟母親似乎注定親近不起來。

他傾心關懷林魚時,林魚并不領情,她認定了自己不可信,那不管自己說什麽,如何表白她都不會放在心裏。

上次與林魚争論過後,他出乎意料的平靜……林魚的“自甘下賤”的論斷他其實早在心裏自我拷問過許多次。

他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他想放下過去,但林魚卻開始追尋過去。

榮時的直覺告訴他,如果真得放任林魚追尋下去,那結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以前挺希望林魚恢複記憶,現在卻覺得永遠不恢複,也沒什麽壞處。

但林魚不這樣想,她又來說她想回翠屏山。

只不過以前是單純覺得國公府不好,想逃。現在還多了好奇,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榮時當然不答應——他這輩子都不想踏足翠屏山了。

他拿起一邊的茶飲喝了一口,黃木瓜煮的水又酸又澀,一般人都受不了這個味兒。但他素來愛酸的。

有同僚打趣他肝不太好,“焦慮的人都嗜酸”

榮時在外人面前素來娴雅從容靜影沉璧,所以他優雅的把酸湯喝下去。

“酸能醒神”他說。

我焦慮嗎,我一點都不焦慮。

長青在一邊遠遠的看着,但見那一角石青色的衣袂上下翩飛,日光下,澄明的空氣裏,遺世獨立全然神人之姿。

只是沒來由的,他覺得那身影有些落寞。

榮時在欄杆處站了許久,随後命令他去取清水和布巾過來。

長青聽命行事,再回來時發現榮時已經在掃地了,寬大的青色外袍已經褪去,只穿一件小杏色束腰窄袖,長青發現主子确實瘦了許多,舉動間肩胛骨的形狀透過衣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說話,默默的放下東西退開。

榮時的竹樓地方不大,下人極少,他的院落書房卧室雅舍,他都親自整理,這是一種獨特的癖好,長青還沒在別家養尊處優的主子身上看到過。

一時間庭階寂寂,只有掃把劃過地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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