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淚她曾把他關起來
第37章.落淚她曾把他關起來
或許是見了血的緣故, 林魚的心頭煩躁不安,好似水面蕩波,按下葫蘆浮起瓢,總是莫名其妙一股發火的沖動。
廚房裏送來幾款精致點心, 她卻一口都吃不下去。
正郁結, 忽聽啪得一聲, 是紅燭不慎跌了茶碗, 林魚眉頭一皺,沉聲道:“你該仔細些, 越是混亂越要鎮定才是,難道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這樣慌腳雞似的沒有主心骨。”
紅燭頭次挨訓, 不期然淚水盈睫。
她覺得從竹樓回來後,夫人的心情就愈發不好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若說是為三爺擔憂卻又不太像。
林魚看她難過,愣了一愣,又搓搓臉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是有點暴躁——要擱在往常,她也不至于為一個茶杯責備紅燭, 也不會當着下人的面喊柳氏滾。
難道是離開國公府的計劃連連受挫,讓她有點沉不住氣了?
也不至于,她本來就做好了持續周旋的準備。
難道是連累榮時重傷, 心中不安?應該也不是, 她清楚自己與榮時的實力差距, 也清楚榮時溫和之下的強勢,兩人若真對上,都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若真有人要脫層皮……那還是把榮時祭出去吧。
林魚默默的想,無辜牽連了榮煉倒是真的。
“好丫頭,你怕什麽,一個個跟天要塌了似的。”
紅燭破涕為笑,心道三爺可不就是國公府的天嗎?難不成指望榮煉小少爺。她可是清楚的很,若三爺真出事,秦氏和柳氏能把夫人活吃了。那才真是要塌天了。
紅燭委婉的勸林魚去彈彈琴或者抄抄經,這樣可以平複一下心情。
林魚卻拒絕了,她獨自悶坐半晌,忽然開口說要吃藥,讓紅燭把以前的安神藥拿過來。
一碗苦澀的湯藥下肚,林魚終于躺到了床上。
Advertisement
只是藥物助眠的副作用非常明顯,清醒的思維與昏沉的睡意糾纏,讓她的神經明明滅滅,像夜風裏的燈籠。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一個人,白衣紅繡,仿佛雪地梅花,走得近了,發現那不是紅繡,是血跡。
他長得真好看,像天上掉下來的小神仙。
“姑娘,敢問這是何處。”
“翠屏山。”
她把他從水裏抱出來的時候,他渾身都濕淋淋的,到處都是血,蒼白而又柔脆。
林魚從來沒見過這麽姣好細致的人,像初春時節的嫩雪。
他拆掉了自己衣角上的珍珠,還有腰帶上的金飾,林魚去換錢,買治傷的藥。
他坐在水邊青石上,用放涼的熱水一遍又一遍清洗腿上的傷口,看到林魚就默默的放下衣擺。
他在水中失去了發冠和鞋襪,就這樣散着頭發赤着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你別走了。”
林魚瞪大眼睛:“你又流血了。”
她說話的時候,紅色的血線正順着他疏瘦的腳踝蜿蜒下來。
奇怪,怎麽會有人連腳都長得那樣白,白淩淩的透着冷,匝地如霜。
林魚垂眸,他就默默的把腳藏進草叢裏。
林魚:“……”
她去給他削了一根木簪,回來的時候,發現他蜷縮在屋前的臺階上,仿佛暈迷過去,赭紅的血液從袖子裏滲出來,從手腕一直淌到指尖,一滴一滴落在階前的草地上。
林魚心驚肉跳,她想看看他的傷,然而哄着他脫衣服就用了很久。
紅燭守在林魚身邊,忽見她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面色很不好看。
“夫人怎麽了?做噩夢了?”
紅燭叫人去取牛乳給她壓驚,林魚卻好似還沒清醒過來,攥着她的手臂忽然道:“乖乖聽話豈不少受些苦?”
“啊?”
“沒事。”
林魚看向窗外,日落黃昏,紫燕歸巢:“我沒睡多久。”
“這是第二天啊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我不放心才在這裏守着的。”
林魚有些驚愕,她腦子裏嗡嗡作響,一些破碎的故事情節像剛開化的冰變成了水,争先恐後的往前擁。
初次見面的時候,榮時對她鄭重表達了謝意——然後,他就不開口了。
他很安靜,終日裏不說一句話,清癯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憂郁。
逗他說話,是林魚的樂趣。
“你叫什麽名字,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
“你家裏人呢?你只有自己一個,獨身一身在山裏可是很危險的。嗯……你多大了,你跟女人生過孩子嗎?”
“你為什麽總是不說話?”
榮時,林魚嘗試着念他的名字,卻讀不出“時”這個音。
她不會說官話,分不出平翹舌,總是念成“姒”
榮時點着唇糾正她,“嘴巴張開一點,舌尖翹起……”
那細白的指尖落在薄紅的唇邊,眼尾黑豔,神情蘊藉,林魚無端端意亂情迷,想讓那指尖落在自己的唇上。
她依然發不出“時”的翹舌音,為圖省事,幹脆叫他榮榮。
“他不聽話。”林魚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暗啞,紅燭不明所以,就聽夫人急急絮絮的道:“我明明告訴他外面很危險,有狼,還有惡女,他卻總是亂動,亂走,傷口也好不了,我就把他的衣服藏了起來……”
“他只能呆在屋子裏,扒着窗戶往外看,像只籠中雀兒似的,好像我囚禁了他。”
林魚頭疼的厲害,她撲倒在床上,把頭撞進被褥裏。紅燭吓得要哭,急着喚夫人,卻拉不住她。
林魚腦海裏忽然出現一副清晰的畫面,長發的,瘦削的美人,當窗坐着,寬大的睡袍松松裹着,露出細長的脖頸,抑郁寡歡,美麗而冰冷,仿佛天邊一點雲影,風一吹就飄散。
“夫人,夫人……”
紅燭急得直哭:“快去,快找大夫過來。哎,大夫不是就在小榮大爺那裏嗎,就請過來先看看。”
林魚額頭微汗,仿佛很多血液一股腦湧到腦子裏去,她臉皮熱得通紅。
“不用。”她悶聲悶氣的道:“我不需要大夫。”
虧紅燭這一打岔,林魚腦子裏駁雜混亂的信息忽然中斷,她漸漸得平靜下來。但是也有什麽信息飛快的溜走了,她虛虛的用手抓了一下,什麽都沒抓到。
“榮榮…時呢?”
“三爺在小榮大爺那裏,夫人回來不久,長青就把人接了出來,只是小少爺後半夜不知怎麽地忽然燒了起來,原本是瞞着三爺的,但今天早上三爺還是知道了。”
他當然會知道,因為按照榮煉的教養,提前被放出來,今天早上一定會去找他問安加謝恩。
榮煉沒有去,他自然就猜到出事了。
林魚心頭還是有些浮躁,否則剛聽紅燭說大夫在小榮大爺那裏,她就反應過來了。
紅燭把林魚扶起來,喂她喝熱水,又給她按頭,林魚緩緩吐納,終于平靜了一些。
紅燭重新給她把頭發梳好,又幫她換過衣服,“夫人可要出去逛逛?躺了這麽久,骨頭都酥了,若是不走動走動只怕晚上睡不着。”
林魚不用她陪護,徑自往外走。“我去看看榮煉。”
榮家長房原本在國公府最中央最堂皇的地帶,但榮煉太小了,為了方便照看,他就住在萱玉堂的西南角,與榮時所居的竹樓遙遙相對。
榮時用沒有受傷的手抱着孩子,榮煉就靠在他的懷裏。後半夜的熱度到現在都沒有退下來,小孩兒睡夢中微微張着嘴,唇上,腮幫上都是通紅。
榮時怔怔的看着懷裏的人,他們說榮煉的鼻子眼睛長得像父親,現在他養的久了,又說像他。
榮時看不出來有哪裏像,只希望他快點長大,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抱了很久,受傷的手臂沒受傷的手臂通通失去了知覺,房間裏很安靜,只有榮煉偶爾會難受的哼哼兩聲。
榮時心很亂……他最近心境一直不是很穩,但這樣心亂如麻還是頭一次。
他忽然有點怨他兄長。
明明他才是被母親喜愛,被父親倚重的人,母親把所有的期待給了他,父親把承嗣的重任交給了他。他怎麽就能丢下國公府,丢下榮煉,自己死了?
而他榮時,本來也不必如此辛苦,如此緊繃。
嫡次子,不被喜愛信重,但至少會是自由的。
如果榮煉醒着,一定會問,三叔,你還生氣嗎?
其實他早就一點都不氣了。他甚至有點羨慕。
因為當年他被關進祠堂的時候,并沒有人給他求情,也沒有人在外邊等他。
榮煉依然不醒,大夫說再燒下去會有危險,可能會傷到肺,或者腦子。如果這樣,他的罪過就大了。
榮時鮮少有後悔的時候,他走得每一步做得每一個決定都明明白白,但此刻心中卻一片荒穢。
是他揠苗助長,是他過于苛刻,是他情緒沒壓好,波及了榮煉。
也許林魚說得對,他本可以更周全。
是他錯……
榮時蒼白的臉上,帶着暗淡的陰影,窗外的光折射進來,讓他顯得清幽而冷寂,像一道畫冊裏剪出來的苦世圖。
一顆淚忽然從眼眶滾下腮幫,涼涼的觸感讓榮時吃了一驚,他怔了一怔,立即抹掉,又扭頭吩咐下人換條冷帕子回來。
雪白的棉布巾蘸了涼水又絞幹,放上榮煉的額頭。榮時擡頭看到了林魚。
“你抱着他做什麽?”
“發燒的人需要散熱,你這樣抱着他,不是影響他降溫?”
發燒的小孩兒,躺的也不老實,動手動腳來回翻騰,不可避免的要沖撞到他身上,那傷口什麽時候才能好。這兩敗俱傷的操作除了表面看着情深意重,能有什麽實質性好處?
裝模作樣久了,把自己也套進去了?
林魚看了榮時一眼,難道這次受傷的不止手臂腰背還有腦子,只是大夫沒檢查出來?
榮時張了張嘴,到底沒能解釋出來。
林魚覺得榮煉乖巧懂事,那是現在,榮煉小時候很鬧人,尤其剛失去父母的那陣子,得整夜抱着,才安分。現在懂事多了,但一生病,全都故态重萌。
今早大夫過來把脈,連胳膊都抓不住,還是榮時匆匆趕來才把人按在懷裏。後來他幾次試圖把人放下,都以榮煉的哭鬧宣告失敗,後來也就死心了。
林魚進屋的時候撞見他落淚。
憂郁之中帶着點哀意——比他當年被關在翠屏山小屋裏更甚。
只有一瞬,仿佛錯覺,卻觸目驚心。
她醒來之後,這一年多,目之所見,他的笑容是僞裝的,憤怒是把控着尺度的,唯有這滴淚是真實的,放肆的。
林魚心中驚駭。
我應該把剛才那一幕畫下來,她想,如果他不給和離文書,我就把它貼到官員上朝的必經之路上。
于是大家都會知道風骨凜凜的朝堂新秀,其實是個凄凄切切的馱崽小寡婦。
——那大概不用別人動手,他就自動去跳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