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隔膜仿佛他只是心上一點塵埃
第50章.隔膜仿佛他只是心上一點塵埃
她的表現實在自然坦蕩, 甚至沒有騙人後被苦主找上門的心虛。完全不像他,臉上故作鎮定,實際上五蘊熾盛。
榮時明明是來哄人的,卻愣在原地, 喉嚨幹澀, 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反倒是林魚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榮時微怔, 他竟然就放任她拉着,又忘了要說什麽, 待反應過來,暗罵自己沒出息。
“大人是來公幹,還是來辦私事的?”
榮時不解的看林魚, 小婦人自顧自的道:“如果是公幹,那你是要追捕僞造文書的罪人,那我可就要逃了。”
榮時的視線落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帶我一起逃嗎?
不,榮時瞳仁微縮,這個動作與親昵無關,她只是用左手制住了他的右手, 如果他說是,她就能立即用右手劈向他的咽喉。她的右手并指如刀,垂在身側, 繃緊的筋骨充滿了力量, 指節上還戴了鐵環——拉弓用的, 見到他後,就不曾取下。
她言笑晏晏的外表下,藏着一個無比機警的大腦和無比冷酷的心。
榮時霎時間手足冰涼, 胸腔裏一團纏綿悱恻的情緒頃刻平複。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他竟然不敢說我來帶你回去,那意思跟抓捕過于相近。
林魚顯然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她微笑,離他更近些。
“你不必這樣”榮時細密的睫毛微微顫抖,他努力讓嗓音保持平靜,“防備,警戒,統統不需要,我不會強迫于你。”
半晌後,他聽到林魚輕笑,半真半假的道“我不怕大人強迫我,我怕大人誘惑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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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不見,大人還是這般出衆,光潤玉顏,神仙人物。”她親切的挽了榮時的手臂往屋裏走:“小婦人最近總是跟山野村夫混在一起。”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微妙,“你知道的,同一個菜色吃久了,就會想換個口味。”
“而你,竟然貴足踏賤地,親自上門來了。”
榮時吃了一驚,下意識的要抽回手,林魚卻又笑了,“我的意思是,大人玉趾親臨,草民我今天做道新菜。”
林魚笑他,“大人,你在想什麽?”
榮時:“……”
少少正在假模假式的哭,聽到笑聲,探着脖子往外看,就見林魚拉着那個美人又走回來。
“少少,來,拜見知縣大人。”
“知縣大人?”少少噠噠跑出來,躬身叩拜,“大人物啊。”
“三木姥姥說知縣老爺是雲景縣的天,天要下雨,我們就得打傘,天要總下雨,那我們……”
“就怎麽樣?”
“就罵這狗日的老天。”
榮時:“……”
“老天爺”大老遠過來,不能讓人餓着,不然有失待客之道,林魚下廚做飯,榮時随即跟上去,多多見狀喊着“我來幫忙”,卻被榮時轉身,折扇一橫,擋住了路。
他親眼看着,怎麽會允許別人往她身邊湊。
“老天爺,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不要叫我老天爺。”榮時眉尖微蹙:“……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不喜歡男人穿裙子。”
少少看着身上的花裙子委屈的皺起了臉:“我穿裙子也不影響我跟林魚姐姐生孩子。你雖然穿得像個男人,但你還不是不行。”
榮時:“……”
拳頭硬了。
林魚正在竈臺生火,榮時打起簾子走了進來:“聽說我不行?”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講!”林魚雙眸澄澈一臉無辜:“你該相信我的人品,哪怕和離了也不會到處造謠前夫。”
榮時好似在思考什麽,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林魚覺得在他謹慎考慮的三五息內,自己的人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嚴格評判。
他又強調:“僞造的和離文書不具備效力,不是前夫。”
林魚不接這個話茬,“我跟你走了那麽多年都沒能生下孩子,我不故意說,大家也會亂猜的。”
她把魚從水桶裏撈出來,砰的一下摔暈過去,然後熟練的挂鱗剖內髒。
“如果我回來後又找了別的男人,依然沒有生下孩子,大家就會說是我不行了。世俗紛纭更亂真,誰人背後不說人,大人不必生氣。”
她在安慰我嗎?榮時想。
然後他準确的抓到了這句話的另外一個重點。她還沒有別的男人。
榮時心頭一陣狂喜,仿佛春日草原噗啦啦開出一大片的花。
小婦人的神情依然舒展而溫柔,火光下,暖融融的,宛若一盆安靜的盛開着的西府海棠。
千百日的思念在此刻被具象化,無數個不眠的夜晚,無數次翻騰不息的焦慮憂郁,無數種逐漸侵蝕他的不安疑懼,都在此刻落地。
或許會出事的林魚,或許已不屬于他的林魚,都在今日消失,她就這樣真實而穩定的活在他面前。
榮時忽然湧出濃烈的,想要擁抱她的沖動。仿佛受了千百日折磨的囚徒終于等來了短暫的探望時間。
林魚擡手把魚扔進油鍋裏,刺啦一聲,油花四濺,她習慣性後退一步,一退撞到榮時伸出來的手。
于是,她塞了一骨朵蒜給他。
“剝蒜。”
榮時習慣性接了過來,人卻看着林魚的背影發愣。這動作是如此的熟練,自然而然,好像她不曾失憶,好像兩人不曾分開過,就像當年在翠屏山下後期的生活日常。
可他知道不是,當年她距離自己咫尺,他恨不得逃到天涯,而如今他趕到她身邊,就站在她咫尺,她卻仿佛遠在天涯。
“不會呀?”
“會的,以前我住在這裏時候,你教過我。”
榮時的聲音有點艱澀,這真是別具一格的會面。別的恩怨糾纏愛恨交織的情侶,久別重逢會是這樣嗎?
他很別扭,別扭到看着林魚自顧自忙碌的背影,又覺得自己矯情。
你到底在幹什麽?你為什麽不問問她,問她一路有沒有遇到危險,問她驟然回到鄉下是否适應,問她……是否想起過你?
然而林魚的灑脫,像一張透明的薄膜,那膜不是罩住了她,而是罩住了自己,他明明很擅長與人“交流”,此刻卻像被薄膜貼住了嘴。
一字難吐。
榮時心思不屬,卻依然非常出色的完成了剝蒜任務,白白胖胖的蒜瓣兒放進碟子裏,他用小盆盛水洗了三遍的手。
手指頭搓到發紅,猶在煩悶,他忽然生出一股做家務的沖動,想把這屋子清理的幹幹淨淨,最好連那個不正經的穿裙男童一起清理出去。
倒不是為着争風吃醋什麽無聊情緒,純粹是他想訴訴衷腸的時候,二人之間,別說隔着一個人就是隔着一條狗也足夠礙事。
林魚眉頭一跳,心道這厮真是一點不懂民生疾苦,現在水落魚梁淺,打純淨水有點難。剛剛他洗掉的水夠她用一天了。正要阻止,又看到他把搓紅的指尖送到鼻端輕嗅。
“怎麽了?”
榮時想起他上次在山裏是夏天,蚊蟲多的窗紗都擋不住,一天下來,身上被啃的到處起疙瘩。他癢的難受又覺得抓撓的動作過于不雅,林魚哄他說大蒜能消毒止癢,拿着蒜泥給他擦,那味兒熏得他□□,神魂颠倒,晚上做夢都在被成精的大蒜追殺。
“我覺得我有味兒。”
“……”
林魚把他趕出了廚房。
榮時四下觀望,這房間光線暗淡,最大的亮竟然來自竈堂裏的火光。小小的桌案上放着極為簡單的陳設,桌椅,杯瓶,甚至沒有鏡子。
她明明已經享受過錦衣玉食的高貴的生活,可對這陋室遠村也适應良好。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臉上恬淡自如的神情。榮時忽然覺得自己無恥——他當初,怎麽會覺得這樣一個人貪圖榮華呢?
這是一個他把榮華富貴仔仔細細送到了她面前,卻被她棄之不顧,寧願回來獨守木屋的人。
少少在天色黑透前洗完了衣服,忙忙得跑到榮時身邊來。他從未出過山,也沒見過“大人物”,所以那眼神總是克制不住的往榮時身上打轉。
林魚當年也是這樣的眼神,不,林魚的眼神沒有這麽讨厭。
榮時不喜歡被這麽看着。
“你可真好看,吃什麽能長這麽好看。我今年十五歲了還能長得這麽好看嗎?”
榮時暗暗吃驚,他以為是男童,其實卻是少年,明明看上去是如此的瘦小。榮時上下打量他,細頸小肩,面龐瘦削,眼睛顯得格外的大。這分明是營養不良發育遲緩。
榮時的神情變得有些微妙。
“知縣大人,你是當官的,你見過皇帝老爺嗎?皇帝老爺什麽樣?”
林魚聽到對話,插了一句:“三木姥姥是咱們村裏最尊貴說話最管用的人,皇帝就是這整個世界最尊貴說話最管用的人。”
榮時扭頭看她,她正熟練的掂鍋,刷的一下,那魚飛起老高,又啪得一下,落回鍋裏。
“三木姥姥那等人物也就見過知縣大人。沒想到我竟然也見了知縣大人。”少少很激動,他扭頭喊林魚:“都是托姐姐的福”。
“知縣大人,你今年多大了?你一直都這麽好看嗎?這麽好看為什麽不能生孩子呢?”
榮時終于受不了了,“我能生孩子。”
“那你為什麽不生呢?”
榮時:“因為我怕自己生出你這樣的孩子。”
少少:……您老人家多少有點毒辣。
榮時端莊友好的吐出刻薄之語:“話忒多,你別叫少少了,叫多多。”
歡快氛圍瞬間凝固,少少好似剛出花果山的猴子又被單手拍進了五行山。
林魚把飯菜端上桌的時候發現榮時好似在思考什麽,這副姿态在國公府時很常見,看着悠閑淡雅其實心事重重。
她敲敲桌子示意開飯了,榮時撩開衣擺在長凳上坐下,離得近了,林魚看到他眉宇間是一片愧赧,這是她往常并未見過的神情。
林魚沒有多問,榮時看到了桌上的菜肴,有葷有素有魚有蛋,稱得上豐盛,從顏色和用料可以判斷是鄉下慣吃的濃厚口味兒。
不刻意奉迎他,也不故意排斥他,平和又熱情,樸素的待客之道——她真把他當做來自遠方的客人。
她過于落落大方,以至于榮時開始覺得茫然和無措。
他來之前,以為自己會遇到怨恨的林魚,憤怒的林魚,自哀自憐的林魚,甚至已經放任自我的林魚,并對每一種都預設了應對法子。
可他遇到的是淡然又潇灑的林魚。
哪怕真得分手了——面對愛恨癡纏恩怨糾葛的前任,也不至于如此坦蕩自若吧。
仿佛他只是心上一點塵埃,如今已經撣去了。他再沒有痕跡,也再不特殊,她不怒不怨,如同對待任何一個登門拜訪的客人,或者微服訪問的上官。
客氣而友好。
足以讓他不堪重負的客氣與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