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哀意無以複加的疼痛和揪心
第52章.哀意無以複加的疼痛和揪心
密林幽靜, 秋日陽光經過樹柯艱難的滲透,落在身上,并無太多暖意,有鹿過來了嗎?
榮時忽覺手背癢癢的, 低頭一看, 竟然是一只五彩斑斓背上長尖刺的蟲, 手指那麽粗, 一寸長。他下意識的想甩掉,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林魚冷肅的側臉。
她說, “不要動。”
榮時僵住,他擡起頭終于發現綠色濃厚的草叢裏,影影綽綽走出一頭美麗的鹿, 杏子樣的眼睛圓亮而标致。
榮時心下微動,他一直都覺得林魚的眼睛像鹿一樣漂亮,然而他随即就聽到嗖的一聲,那鹿哀鳴逃遁。
林魚彎弓搭箭,瞄準,寒光閃過,灌木叢裏幾片落葉飄零, 林魚拔腳去追,榮時反應過來,當即把蟲子甩在石頭上, 自己也跟了上去。
“算你射的還是算我射的?”
林魚面前站着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山民對獵物非常看重, 出現紛争往往以打架鬥毆甚至流血沖突收場。雖然很遺憾, 但識時務者為俊傑,林魚不是對手,試圖跟對方商量一人一半。
“畢竟是我射的第一箭。”
“你不認得我了?”
這下輪到林魚意外了, 難道他們曾經見過,還是失憶前就有的交情。
“我幫你扛着,你給我拿着衣服,別弄髒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脫下自己的上衣,古銅色的胸肌和線條明晰的腹肌灼灼在目,耀眼生花。
“想起來了,脫了衣服我就想起來了。”
這不是那個曾經在她面前清水出芙蓉的“芙蓉”大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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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時:……
他聽到了什麽?還是錯過了什麽?為什麽脫了衣裳就認出來了?!
“想起來就好!”“芙蓉”大哥哈哈一笑:“不然我真得會失落的。”
他擡手把死鹿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朱紅色的鹿血淋漓在他背上,奪目的一條線。
“給你送家去了”
“多謝。”
林魚收好弓箭回頭,看到了站在了樹叢裏的榮時。“我們走吧。”她心情很好,笑容洋溢,接下來還要割鹿血,剝鹿皮,剔鹿肉,扒鹿骨,這兩天都有的忙了。
“剛剛那個人是………”
“不太認識,一面之緣。”林魚笑道:“山民淳樸熱情,大都如此。”
榮時顯然不大信。哪有男人在女人面前如此自來熟的?還脫衣服,說好聽是輕狂,說難聽是浪蕩。
很不像話!
林魚看了榮時一眼,補充道:“畢竟我當初與你也素不相識,還不是認認真真養着你。”
榮時:“……我素來對這份恩德感念于心。”
可惜這份恩德後來變質了。林魚心想,也許對他們兩個來說,恩德歸恩德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當初的她為何會自願跟他走呢?
我喜歡他什麽呢?
林魚一開始疑惑自己為何會在國公府裏活成那種模樣,但現在卻有點明白了。
她在國公府中熬心熬肝的自我改變,盡心竭力的去做服務丈夫的“妻子”,那種感情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迷戀——畢竟她從未聽說過哪家妻子會模仿丈夫的書法字體,做事風格甚至興趣愛好。三年後的她,可是被人戲稱與榮時很像。
喜歡一個人能喜歡到這種程度嗎?
她忘卻那沉重的情感後,跳脫出了既定的情愛框架,便發現不是的。
對于曾經的她來說,榮時美麗而又神秘,在京城和國公府這華麗璀璨的世界的陪襯下,他和他的一切,都讓無知的她恐懼而又着迷。
她會被他的色相引誘,被他的能力蠱惑,在那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裏,他帶她重新認識自己,認識萬物,他是指引她的燈燭,帶領她走進新天地的神明。
但失憶後,她用新的眼光來認識她和他的關系,那份“魔障”便破掉了。
她發現他很優秀——但她也不差。
琴棋書畫,四種技能,至少琴和畫兩項她能勝過榮時。榮時可以把朝中家中一切事務安排的井井有條,她管家的時候也是妥妥當當——甚至因為榮時本性孤僻,不願與人多話,她管理下人時反而做得更齊全。
曾被她耗上全部心血和智慧,全力追逐的榮時,也不過是個優秀的,美麗的,平常人。她完全站在與他同樣的高度來看待他,憧憬恐懼好奇敬服,這些屬于迷戀的因子便全部消失了。
有了這樣的覺悟,再看榮時,她就泰然而坦蕩,對兩人過往那糾結複雜的關系,她也能更客觀,也更冷靜。
“大人追到這裏,是想我給你一個交代?”
在男女關系中衆多膈應人的态度裏,“不冷不熱”是一種,“不告而別”也是一種。
前者從前被榮時拿來應付她,後者被她拿來對待榮時。
但現在林魚不想糾纏下去了,她想解脫了。
“不是”
榮時知道自己現在的下場多少有些活該的成分,雖然難過卻也沒有什麽怨怼。
“我想……我只是……”
榮時罕見的有些遲疑,“你大約是不信的,我來翠屏,是因為舍不得。”
林魚愕然,一個在榻上都不願脫衣服的人必然是把自己的真心層層疊疊封裹起來的。他羞于袒露,甚至不會面對。
可現在,她分明看到了榮時的,柔軟的自我。他小心翼翼而又忐忑不安,舌尖能順暢的表達出來,是因為事先排演過好多遍。
像這樣千思萬慮後捧出來心,如果被摔碎了,會不會難過的哭出來?
林魚的心情有些微妙,以榮時對翠屏山,和山民的排斥來看,當初的他必然沒有對自己心動。這裏的一切,他都不喜歡,誰會喜歡一個從頭到腳從表皮到骨骼都與自己千差萬別的人呢?
那現在呢?
以前的她會期待榮時心悅自己,但現在清晰的看清楚了兩人的懸殊和鴻溝,她反而不期待了。誰會愛上一個家世財富甚至樣貌都不如自己的人?即便愛了,背離世俗默認規則的結合真得能幸福嗎?
顧清和和初晨不就是很好的例子?誰敢說他們不是真愛,但那又如何,他們幸福嗎?
林魚的沉默讓榮時難過。他微微咬唇,半晌後,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複下來。
畢竟——還是讓她知道了。
要完整的把皮毛剝下來并不容易,“芙蓉”大哥留下來幫忙,林魚并沒有拒絕,為了答謝,她讓少少去做飯,留人吃飯。
少少去廚房架鍋做菜,林魚和高大的男人忙着處理鹿。
榮時看到了林魚眼睛裏的亮光,那是在國公府中錦衣玉食供養都沒能給她提供的快樂。她興奮的勁頭兒甚至超過了上巳節那天,皇後把她的賀文列為衆才女之首。
榮時攥緊了拳頭,一種震驚連帶着愧悔的情緒充斥心頭。原來,成婚三四年,與他在一起的林魚,從來都沒有真正快樂過。
你看現在的她,仿佛當初他隔着窗子看到的山楂樹,圓潤碩大的顆粒被細柄連接着,一片火紅,被太陽的金芒籠罩着,像整裝待發的将軍又像鳳冠霞帔的新娘,每一顆果子都滿蘊着即将崩裂噴發的力量。
那力量來自生命本身,甚至與理想,愛情等被人類再次加工過的情緒無關。
她并未縱聲歡笑,愉悅的氣息卻始終在她周身蕩漾。
她勞作,她收獲,眼前這只鹿,皮毛,血肉,骨骼,她都仔仔細細的對待,興致勃勃的檢視,她追蹤十天半個月終于将獵物收入囊中,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效果不亞于他當年點選戶部大員。
也許,他真的錯了。榮時腦海一陣刺痛,仿佛驚雷過電,山野中的林魚光芒四射,就像京都裏的他萬人追捧。
而進入國公府的林魚,就像來到山野的他。原本的知識能力沒有絲毫用處,原本的舒适狀态被完全颠覆。他看她蒙昧,她看他,又何嘗不是無能?
榮時原本的惶惑不解盡數轉化成了疼痛和內疚。就像戲臺上光鮮亮麗的戲子脫去了神仙扮相,忽然直面自己的虛弱和俗常。
林魚拿了盆子接鹿血,男人拿着短刀切肉,少少拿着扇子在竈間生火,明明他們是頭次合作,卻熟練的仿佛演練了許多遍,他們沒有說話,這對他們來說是代代傳下來的勞動生活,一旦上手,便自然而然的産生默契。
榮時駐足良久,心酸到無以複加,林魚的世界裏,沒有他的位置。
那個粗大的昂藏漢子,那個穿裙子的少年,似乎都比他更适合現在林魚身邊。
榮時被這副其樂融融的景象震在原地,一瞬間真得化身木雞。他忽然明白了林魚沉默的含義:舍不得,又如何?
有生之年,榮時頭次落入這種無所适從的境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做也不對,不做也不對。
她很客氣的歡迎他,友好的接待他,可這裏的氛圍,他們的合作與共振,形成了無形的氣場。這方世界自成一體,他無法進入,被隔絕于外。
——榮時心頭浮現一層哀意。
當初的林魚是不是有着同樣的感受?
她從山下進入京城,嫁入國公府,完全陌生的天地,從未觸碰過的領域,融不進去也适應不了,她站在鮮花着錦的高臺盤上手足無措,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行止拘謹,動辄出錯。
她那個時候一定很渴望他的引領與幫助,但他卻在竹樓裏自我消耗。他把她交給了專門的嬷嬷和姑姑,唯一親自做的事,是繼續鄉下時候的功課——教養榮煉的時候帶她一起。
她是否如他現在一樣,焦灼而又迷茫,難過而又無力?
榮時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曾真正了解過她,也不曾真正關懷過她。他太會裝模作樣當一個表面齊全的丈夫,以至于從未熨帖過妻子的內心。
他們成婚三年無子,秦氏以此為由送妾,彼時他只顧自己憤怨卻并未想過林魚是否憋屈和惱怒——直到他來到翠屏,被人當面質疑不行。
然而他被人議論的時候,林魚還寬慰他。
當時的林魚是否也期待着他能給一個交代,或者給一個解釋呢?
榮時羞愧難當,額上都騰出虛汗,用手去擦,方意識到手背火辣辣的灼燙起來,他擡起手來看,發現被毒蟲爬過的地方已經紅腫,用手一碰,尖銳刺痛。
他下意識的想找林魚,卻被她周邊那融洽的氛圍逼退,遲疑片刻,最終自己邁步走向河邊。
流水潺潺,浮光躍金,榮時遠遠的看到了當年那塊他坐過的青石,于是又來到了青石邊,默默把手浸泡在冷水裏。
只是現在不會有人來跟他說,你別亂走了,到屋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