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争吵我們不該在一起
第55章.争吵我們不該在一起
為了節省燈油, 沐浴過後,便沒有再點燈,窗戶不曾關起,皓月水色撲進屋裏, 稀薄的光色勉強照亮了這一隅, 其他地方都是暗沉沉的黑。
榮時在月光中看到了詩一樣的林魚。
那消瘦的體格和被山中風日磨損的膚色都被漂清, 亭亭而立的人, 像山上一枝花,又像林間一陣風。
榮時本身姿容出色, 卻并不是一個極看重皮相的人。他對林魚的欣賞惋惜之情遠多于皮肉欲丨念。
然而,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在見識了其他238號山民的追捧後, 他忽然發現了林魚的美。
微低的額頭,筆直的鼻梁,豐潤而微翹的唇瓣,挺秀優雅的身段,剛強又溫柔的風範——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原來這麽可愛又寶貴。
這是一株植根于山野淨土又得京城風雨滋養,澆灌出的灼灼海棠。
京城千千萬萬女子, 世上樣樣種種鮮花,可林魚只有一個,也不會有下一個, 她簡直是這山中誕生的一個奇跡。
“跟我離開這裏吧, 與這些人厮混下去, 真得是你想要的日子嗎?”
“這些……人?”低微的聲音仿佛夢呓。
鬧劇過後,林魚看起來也有點疲憊:“我們是需要談一談了。”她的視線重新落回了榮時身上:“我也早想跟大人談一談,只是太忙碌了, 一直沒有機會。”
“我還沒想明白我追求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但我忽然明白了我,以及我們的過去。”
林魚的表現非常平靜,榮時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
“我們全都如此,素來如此。我們不成婚姻之禮,亦無夫妻之說。”
林魚輕聲道:“鑒于此,我覺得我們當初可能有什麽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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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已經被林魚制造過太多“驚喜”的緣故,榮時的接受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強一點,盡管心亂如麻只是半點不表現出來。
林魚站在月光下,月輝塗抹了她的半邊臉,白日的溫情一瞬間消失,她又是當初竹樓上,勒令他放出榮煉的模樣,冷漠而又強勢。
她說:“翠屏山的玄妙奇異之處,大人相比也已經感知到了。”
“是不是很荒誕?大人是不是頭皮發麻,渾身發冷,覺得此方賤民既不可理喻又愚不可及?他們,也包括當初的我,沒規沒矩,沒頭沒腦,不知王法,不蒙教化,甚至不懂得上下尊卑,倫理廉恥。”
“他們,也還有我,千百年如一日,為衣食勞勞碌碌,為糊口耗盡精力,沒有時間思考,也不會去考慮婚姻,制度,禮法這種高層次問題,大家仿佛被生存和繁衍兩種欲丨望支配,人人如此,年年如此……”
“大人,是不是想這樣說?”
林魚心裏覺得悲哀,仿佛胸腔裏的熱血換成了冷水,連心髒的跳動都顯得吃力。
她太了解榮時,也很了解自己。
因為太了解榮時,所以她明白了當初榮時的冷漠和排斥。又因為了解自己,所以她能想象到自己初入京城時的驚愕和崩潰。
她原本生活在這裏,不出意外,她将一直生活在這裏,她認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她就跟這裏的山民一樣,坐井觀天卻也樂在其中,在外人眼裏,他們庸碌又膚淺,但他們自己卻并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麽。
可忽然有一天,她被榮時帶走了,跟着他去了這世上最高貴最繁榮的地方。
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們,精致,華美,拿腔拿調,外形優雅,內心優越。
他們等級森嚴,他們界限分明,他們的雙腿不用來行走,因為有另一幫人擡着,他們的雙手不用來勞作,用來染豆蔻,他們的膝蓋軟下來的時候不是用來埋伏獵物,而是用來跟另一部分人下跪。
他們不勞動,卻靠役使其他衆多勞動的人,光鮮體面,高高在上。
她覺得他們很荒謬,很可笑,不可理喻又匪夷所思。然而,她發現大家都這樣,于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錯的。外面的世界跟她的世界一點都不一樣,但又比她的世界強大太多,那樣富足的生活充盈的精神完全征服了她。
她的整個世界被颠覆,所有的認知都被駁倒重來。
她惶恐不安,又無所适從。
她被打碎,又重新粘合。
林魚自己想來都覺得罕異,她怎麽用三年的時間就做到了那一切,脫胎換骨,把自己重新塑形,揉進了那一個世界。
林魚甚至會懷疑,如果過去的自己,那個滿腦子只有山楂樹和生孩子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還能夠從容接受。
如果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當初的榮時又是如何接受的?
她不過受了三年所謂的“高貴教化”,便覺得自己跟這個村落格格不入,何況一出生就浸淫其中的榮時。
她越想越覺得,他們當初的結合,就是這世上最荒謬的話本,沒有邏輯,沒有文采,磕磕絆絆,現在終于寫不下去。
“大人原本也不必與我們混在一起。”
榮時心頭仿佛被撞了一下,林魚在有意識的把自己和她分離開。
我們?什麽我們。你與我才是我們,你與他們,怎麽會是我們?
榮時的神情由愕然變得冷靜,他自見到林魚起,那種含蓄蘊籍的柔情已全部消失不見,他換了一副神情打量林魚,像打量朝堂上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勉強笑道:“你怎麽會這樣想,你不該,至少不能再把自己和那些人混為一談。”
榮時是來了翠屏山,但他是來與他們混在一起的嗎?當然不是,他只是想帶走林魚。
“為什麽?因為我已經比他們高貴嗎?”
林魚冷靜的看着他:“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成婚,我原本就不懂我們為何會走到一起,現在回到我的家鄉,認真考察思量過,愈發覺得我們不該在一起。”
“大人如此聰慧之人怎會看不透?大人是玉樓金殿的名花,我是老山野泉的游魚,你我的世界,天差地別,強行粘合,勞心費力,以前是我各方遷就,現在是你處處忍耐。大人難道不覺得既不辛苦又不合算?為何不讓我們各自的生活回歸正軌呢?”
“大人仔細想想”林魚嚴肅的看着他:“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方向,大人不該在這裏,錯的不是你認為蒙昧無禮的山民,是擺錯位置的你自己。鳳凰看到烏鴉食腐覺得惡心,難道錯的是烏鴉?不是,是闖到烏鴉的地盤上,自尋惡心的鳳凰。大人,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裏去。”
林魚不得不承認,榮時對翠屏山以及山民的厭憎有刺激到她,那種嫌惡而涼薄的視線,仿佛穿越時空,落在了當初的她自己身上。
“我們本不該有交集,各就各位,對我們都好。”
榮時的臉色終于變了:“你……你在趕我走?”
他心亂如麻腦子裏嗡嗡作響,仿佛被敲了一棒,天地都旋轉起來。
“不,我在認真與你分析問題”林魚凜然而對,“大人,做人做事都要講道理的。”
“你跟我講道理?”
榮時慘笑一聲,顯得有些凄厲:“事到如今,你來跟我講道理?”
我當初與你講道理的時候,你但凡聽進去一句……我們何至于此。
如今她竟然要反過來與他講道理。
榮時幾乎在一瞬間感覺到命運對自己露出的冷笑。
榮時是趁着休沐的時間進山的,他不是懶政的官員,勤勉慣了,從京都落到了窮縣依然兢兢業業。
他必須得離開,不然趕不上衙裏值守。
他很失落,林魚不肯跟他走——一般情況下妻子生氣回了娘家,丈夫親自到家裏接,勸一勸,或者被罵幾句,妻子就回來了,她們大多時候只是需要被哄一哄。
甚至他有些同僚還感慨,不需要跟女人講什麽道理,不管她們說什麽先認錯就是了。
可林魚不需要他哄,她也不罵他,還對他很好——像極了那些分手後還在前任面前揮灑自如風度翩翩的男人。
而他,越放不下越容易別扭,別扭過了頭,就容易感情用事。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大腦還是情緒都不足以支撐一個人明白的思考問題。
盡管如此,榮時卻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比起失落,他更多的是心疼。如果以前的他不曾認真了解林魚,不曾真正設身處地為她考慮,也許此刻他真能“由着她”,但現在不行。
他也不肯定自己與林魚的夫妻關系是否還能延續,但他很清楚,林魚不能留在這裏。
山中生活看似自由,風險卻是很大的。不然為何山深人少,壽命短暫,不然她又為何獨身一人?她今日能在山中獵到鹿,明天就會遇到狼。她的母親死于被猛獸襲擊,傷病不治,她的兄姐死于大水,她的財産被其他人奪走……山野若真是桃花源,早已被達官貴人土豪鄉紳占據,哪裏還輪得到平凡老百姓?
榮時急躁之餘,生出一股邪念,別說廢話了,直接動用權勢力量,把人帶走再說。他來哄勸也好,被她責備也罷,都等日後徐徐圖之。她真留在山裏,那才是萬事休矣,她會辜負自己,珠玉蒙塵,而他會日夜擔憂,懸心不下。
幸而這個邪念只有一瞬,就被他強自鎮壓了下去。他被強迫過,知道被扭曲心意委曲求全有多難受。
可現在妾心如磐,他又如何勸動她?悲涼與燥郁一起在心頭盤繞,不好的預感像木屋裏的潮氣一樣,黏糊糊纏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