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傷害終究不過是……膩了……
第56章.傷害終究不過是……膩了……
夜晚的光景被難言的沉默無限拉長, 榮時的臉色冷的可怕,極致的悲憤讓他顯得有些肅殺。或許是暗沉的夜色破壞了他原本的高華明淨,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晦澀。
清豔的面容上,那雙極美麗的眼睛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潤, 甚至連冷意都消失, 哀意和怒意在一瞬間膨脹。
林魚恍然驚覺這個榮時有點熟悉, 仿佛何時見過, 哦,對了, 是在書房。她去找榮時對質……
當時林魚怕他,現在卻已然不怕了。她甚至非常冷靜的請榮時坐下。
榮時的身影微微搖晃了一下,又好似只是月光波動帶來的錯覺。
林魚仿佛在思考什麽, 視線看着他卻又不落在他身上,倒像是對某些更深層的困惑抽絲剝繭。
這樣的神态讓榮時有些緊張,他再次開口,幾乎是帶了點祈求的語氣:“可是阿魚,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不是嗎?我們成婚了。我承認我困頓了一些時間,三年,可我們以後的日子還有很長。我沒有改過的機會了嗎?”
“我不信你在這山村裏真得萬事如意, 否則又怎會放任自己孤獨至今?你非常努力的走了出來,站穩了腳跟,我們才有一個世界。跟我回去吧, 好不好?”
林魚聞言忽然笑了。
那笑意過于坦蕩和鋒銳, 甚至讓榮時覺得悚然。
“我們成婚了?你是怎麽騙我成婚的?”
“你……你說什麽?”榮時急劇的蒼白下來, 月光的波紋在他周身輕輕蕩開,仿佛是那瘦長的身影在輕輕發抖。
“我……騙?”
林魚微微後退一點,退到黑暗裏, 這樣她便看不清榮時。
這是個奇異的,有着純潔感的男人,林魚相信自己以前做出的“草葉上的露水”的評價。他有股獨特的氣質,可以将“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的詩句具象化。哪怕,你知道他心思深沉,城府非淺,然而那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你,微帶水色的時候,你便會覺得他又單純又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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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能看他,不然會影響她的發揮。
“其實,我回來這麽久了,也曾好奇我的過去,我依然沒有記起,卻可以從我的同胞們身上描摹出自己的影子。”
“至少,我自己,在沒有婚姻契約關系的翠屏山,絕對不會想着要嫁給你。畢竟我甚至都不知道什麽叫婚姻,什麽叫嫁娶。”
被黑色籠罩,無所顧忌,她冷冷的看着榮時,抛出了心中萦繞已久的疑問。
別的事情她還有疑惑,但她敢肯定一點,在男人對女人來說,只有生孩子一個作用的翠屏山,她絕對不會想到要跟榮時成家。
“所以,大人,當初,是你在騙我?或者因為我不懂,想當然的帶走了我”
“不,我不是”榮時急促的否認,“是你自己要跟我走,說要……”
“我不信”林魚幹脆得打斷了他的話。
他們一在明,一在暗,退回黑暗裏的林魚掌握了絕對主導權,如娴熟的獵人,瞄準了曝光的獸。
“我以前或許不懂什麽規矩禮儀,但我從來都不傻,如果你與我講清楚,做男人的妻子,要于婆母晨昏定省立規矩,要以夫為綱事事從夫,要把自己套進貴族夫人的套子裏,放棄原本的自我和個性,我想我不會同意的。”
榮時捏緊了手指,唇瓣幾乎要咬出血來。
是,他是沒有講。
可他當時着實沒想到翠屏山如此怪異而離奇。夫妻之禮,男女之分,不過是舉世皆然的常識,它就像天圓地方日月盈昃一樣自然,誰會不知道呢?
至于什麽個性,豪門大宅有豪門大宅的規矩,你想進貴族門庭還想保有山野的個性……多麽可笑,每一個選擇都要付出代價,這才是天公地道。
何況,當初到了京城後,各處玩耍了快一個月,她跑來跟他确認,“我要當你的妻子了?”
她自己很開心——怎麽能是他騙。
□□時已經沒有心力再去計較往事,他看到了林魚那雙在暗夜裏依然寒亮的眼睛。
他已然明白了林魚真正的意思。追究往事不過是手段,她想表明的是現在的态度。
她認為,以前的她不懂,所以稀裏糊塗被他“騙”了去當妻子,現在的她已經懂了,懂了又怎麽會繼續去當他夫人?
可是……
“我沒有……沒有騙你”
榮時自會講話以來,頭次受到如此被動的語言攻讦,他竟有些百口莫辯。
如果非要說的話,是你,你在騙我……
榮時有些恍惚。
當年也是在這間小屋裏,他把垂到腰際的頭發順到側面梳理,左手依然不太靈便,軟而細的頭發被他并不溫柔的動作扯斷,掉落在地上,他又一根一根撿起來。
林魚湊着腮幫趴在他身邊看着,仿佛這枯燥的動作很有趣。
“我真是好中意你呀,為什麽會有人連梳頭發都這麽好看。”她笑眯眯的看着他,溫暖的陽光在她的睫毛下彙聚,圓潤的杏眼裏仿佛有蜜糖流淌。
“榮榮,跟我生個孩子吧。”
她說得次數實在太多了,榮時已經從一開始的驚魂不定,到現在習以為常。
如果一個男人看到合心意的女人,該怎麽做?派媒人說合,三書六禮,予她新娘的禮儀和風光,上來就說“我看你适合跟我生孩子”,那叫禽獸,如果是女人,那叫放蕩。
但林魚……榮時看着她的眼睛,想不到任何濁穢的字樣。她最多算是蒙昧。
榮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抛出一個疑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你就可以走了呀,我送你出山。”
“胡鬧”榮時說:“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喜歡的。”他問她:“你能想象我們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嗎?”
林魚果斷搖頭,“不能。”
她一邊幹活一邊小聲嘟囔:“你太嬌貴了,不能喝加野菜的粥不然會胃痛,不能睡草席否則身上會起紅疹子……睡覺還要用專門的安神香,誰願意老跟你在一起呀,你這麽麻煩。”
榮時聽見了,但假裝沒聽見。他很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從來不曾為難林魚。他唯一一次開口提要求是連續半個月無法入睡,通宵合眼不到一個更次,實在支撐不住。
林魚說“我确實喜歡你,我想生一個像你一樣好看的孩子,然後你再去找那什麽月。”
榮時終于擡頭正視她,好大膽子,何等荒唐,原來你是想借種,借到我身上來了。
“你不是真得喜歡我。”
榮時虛虛的點她額頭,他本是個含蓄的人,卻被林魚逼得越來越直白,他說:“你分不清喜歡與私欲,口口聲聲的喜歡,不過是想騙我身子罷了。”
林魚不懂,她喜歡他,所以想跟他生孩子,多麽正常的事情,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怎麽能叫騙呢?!
啊——
林魚生氣了,氣到猛虎咆哮。
榮時在“虎嘯”中,鎮定得擡起衣袖擋住臉。
“吼完了?坐下喝水。”
情形似乎變了,但又似乎沒變。當年的他被林魚一腔熱情,緊追不放逼到脊背冒汗,如今也是一樣,在林魚的咄咄逼迫下咬緊了牙關,手腳發軟,脊背生涼,只不過當年是熱汗,現在是冷汗。
“當年,”榮時的聲線不是很穩,他很反感那個混亂糟糕的夜晚,每一次被迫回憶,都像迎面撞到一塊熱鐵板,焦頭爛額,皮開肉綻。而現在,他不得不又一次,把傷口扒開,袒露給林魚看。
“我們做了夫妻之事,便該成夫妻之禮,我曾與你說過,只是你不信。”
他的聲調輕細而顫抖,全無平日平和自信的模樣,“我是有些惱恨的,但我想着,我不能丢下你,無論原因是什麽,結果出現了,就要負責。何況,還可能有孩子……”
他說得很快,仿佛不得不赤着雙腳走一條鋪着火炭的路,大腦放棄思考,早早跑過去了事。
然而林魚并不體諒他的焦灼和難堪。
“我……當初很喜歡你,你确定?”
她的語氣甚至帶點好奇和迷惑。
道理講完了,該講感情了。
榮時驚訝的擡起頭,面上那點微紅的赧色褪去,整個人蒼白如剛裁剪下來的一段素娟,軟而疲弱。
他的聲音細而顫抖,像風拂動的竹枝,“你,什麽意思?”
林魚眉頭緊鎖,神情糾結。
“這個問題我困擾很久了,我希望我們能客觀的分析一下。”
“在翠屏山裏,大家普遍更欣賞高大,威猛,力量出衆,或者能歌善舞家務娴熟的男性,總之,就是那種大眼看過去就能生出有用孩子的男人。大人,你覺得你符合哪一條呢?”
“不管怎麽看,你都絕非我的首選和末選”
“你終究不是翠屏山常規意義上,惹人喜歡的男人,所以,即便當初有喜歡,我大概也只是想嘗個新鮮。”
“但嘗鮮畢竟是嘗鮮,不會有人把零嘴兒當正餐。再加上翠屏山男女交往的随意和率性,嗯……套用你們外面那一套來說,我覺得我大概率只是想與你玩玩罷了。”
“玩……什麽玩玩”
林魚噗嗤笑了,“我都忘了,大人是個正經人,玉潔冰清,不懂這些。”
“依着翠屏山的習俗,我們只有一晌貪歡,沒有未來,雲自聚散水自西東,這就叫玩玩。”
林魚緩步走近,淡薄的月光下,榮時比月色更加清透。
榮時覺得那每一個步子都踩在自己胸膛上,他胸腔滞悶,氣堵聲噎。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阿魚,等你想起來了我們再談好不好?”
他幾乎是求她停下,然而林魚不肯,她似乎不願再與京城的一切,包括這位頂着丈夫身份的美人多做糾纏。
“大人怎麽就不明白,即便我恢複記憶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我只是按照常理來推斷,”林魚指指自己的頭:“我在努力讓自己當年的心境複原。”
可是我不想跟你玩,我不願跟你玩啊。榮時的心裏在吶喊,他原本想起此事的憤怒,怨憎,厭惡都在林魚的接連否認中被摧毀,她的眸子像天上的彎月,彎月如刀,直直砍上心頭。
如果往日的喜歡,那最真的一點情都要否認,那他還剩下什麽呢?
他愛恨交織的沉重心事,他糾結蹭蹬的數載光陰,都是笑話。
他在這份辛辛苦苦的情感中支撐多年,在這曲折離奇的婚姻裏掙紮許久,每當堅持不下去,每當恨與怨占上風的時候,他都會立即告訴自己,她愛我,她太喜歡我,她只是沒有人教,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該處理感情,不知道怎麽用正常的手段對待喜歡的人。
那點愛,那點情,是他自我折磨的緣由,也是他遠赴千裏的根苗,而現在所有的念想被釜底抽薪,榮時蒼白的臉猶如冰雪,整個人都在逐漸融化。
榮時按着窗臺的細瘦手指蒼冷到透明,不知努力了多久,喉管裏才擠出破碎的聲音。
“所以呢?”
“所以……”林魚終于徹底從暗影裏走了出來,榮時再次看到她冷肅的面容——就像白日射殺那頭鹿。
“我确認一件事,當初在山下,大人不喜歡我對吧?”
就像你不喜歡這座山還有這山上的任何一個山民。
“我為什麽要喜歡一個家世不如我,學識不如我,財富不如我,甚至連相貌都不如我的人?”
榮時氣急攻心,口不擇言,然而話音未落,他就立即悔了,整個人仿佛一截被從中劈開的甘蔗,咔嚓一聲,心神斷裂。
他驚慌失措,想要否認已來不及。
“唉……”
然而林魚竟然不怒,她只是悠長的嘆了口氣,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既然這樣,若真是不願,那說明當初的玩玩确實對大人造成了傷害。”
她舉起茶杯,姿态竟然還挺從容“向大人賠罪了。”
“賠罪?”
到了這個時候,你試圖用道歉解決問題……
“我願意道歉,是我對大人,和大人那方世界的習俗的尊重。”
林魚無所畏懼的直視他:“所以也請大人尊重我,翠屏山的女子,擁有随時結束男女關系的權力。”
這哪裏是要認錯,分明是要盡快擺脫。
不過是——當初玩玩,現在玩膩了。
“不要,我不要跟你說話了。”
黎明前的至暗時刻,榮時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薄微顫甚至帶着泣音。
他不由自主的後退,砰的一聲好似撞到了練字用的沙盤,細碎的沙子淅淅瀝瀝往下落,聲音密集的仿佛暗夜雨聲,他好似被雨聲穿透,整個人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