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疼痛我…很快就好
第57章.疼痛我…很快就好
少少次日醒來, 已經是日上三竿,他趕緊爬起來掃地,卻發現林魚望着遠山發呆,知縣大人早就不見了。
“林姐姐, 你沒睡好嗎?”
少少指指她眼下的青痕。
林魚拍拍臉, 笑道“做了個夢罷了。”
少少給她端水洗臉:“洗完就可以說了。”
林魚不說。
少少因為獨特的家庭環境, 所以特別擅長讨好別人。他不僅晚上跟着林魚讀書認字, 保質保量完成學習任務,白天還跟着林魚一起下水撈魚, 上山采蘑菇,找野菜和果子,手腳勤快, 幹活麻利。
但他很少出門——若是被姐姐們發現他給別人家幹活,只怕會給林魚添麻煩。
所以他現在最大的勁頭就是把衛生打掃好,地面掃到可以睡覺,木屋牆壁擦到蟲子落上都會劈叉。
如此精益求精的架勢,大有向知縣大人看齊的念頭。
林魚微微一怔,搖了搖頭,她怎麽又想到榮時了。
她最近一直都有些煩心, 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榮時,不在乎一個人自然就不會在意他的眼光和看法。
可林魚發現自己不行,她可以不在意榮時的好意, 卻無法不在意榮時的排斥, 盡管那态度并不是針對她。
可這些山民——她本也是這樣的山民。
她依照這些山民的狀态來推斷自己當初怎麽看待榮時, 也通過榮時對山民的态度來判斷他究竟怎麽看待自己——于是,就仿佛清清楚楚的知道了自己當年有多不被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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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憤,氣憤之下卻還有點難過。
莫可名狀的悲哀打破了她回村以來淡泊平和的心境。
心情不好, 連帶着運道也不太好,她走了半座山都沒有找到想吃的漿果,心裏感慨深秋了,今年吃不到就得等明年了。
天轉涼,雲朵兒擔心林魚被子不夠蓋,給她送來一床棉絮。
作為答謝,林魚把自己收獲的那對鹿角送給了她。
雲朵兒已經有孕,小腹微微隆起。
她陪林魚說着話,聽到一個男孩子對她唱歌,男孩子長得清清俊俊,比山中其他男子要好看些。
是少少,他在唱歌哄林魚開心。
“讀書可以讓人變好看嗎?”
林魚聞言便笑了,讀書改變氣質是個緩慢的過程,但是改變駝背圓肩含胸抖腿的姿态,那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去掉畏畏縮縮蠍蠍蟄蟄的精神面貌,那效果就更好了。
雲朵兒招招手讓少少過來。
“現在你跟林姐姐唱歌,過兩年去跟我唱歌好不好?”
“好呀!”少少答應的很痛快。
雲朵兒笑意更濃,這個回答背後的內涵其實是,我可以先給林姐姐生孩子,然後再去找你,跟你生孩子。
林魚微微皺眉,她把少少又打發回屋裏寫字,若有所思的問雲朵兒:“你想不想要一個男人,只對你一個人唱歌,不要對別的女孩子唱歌?”
“啊?那不是代表他這輩子只與我一個人好,不與別的女孩子好?”
“嗯,同樣的要求,你也只跟那一個男人好,不與別的男人好。”林魚想了想說:“這叫忠誠,你忠誠,我也忠誠。”
“忠誠?”雲朵兒大感震驚:“什麽忠誠,我不知道,但我阿母年輕時候長得可漂亮了,她前後跟十幾個男人好過呢,阿魚你長得也這麽好看,肯定也會有十幾個二十幾個男人想與你好,你為什麽要忠誠不要男人呢?”
林魚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阿母說了,不同男人的種是不一樣的。有的聰明些,健壯些,有的就不能幹活還不聽話,你不多試試,怎麽保證自己養出優秀的孩子呢?”
林魚愈發陷入了沉默。
她沒有了本屬于翠屏山林魚的記憶,腦子裏榮時所代表的那一方世界的影響卻還根深蒂固。
她已經有點不适應這個山村了——
如果要戀愛,要生育,她更傾向于一段完整而又穩定的關系。
翠屏山裏人與人的偶合極為自由,女人會以獲得衆多男人相好為榮,男人也是如此。根據她的了解,這裏的男女最短的關系只會維系幾天,最長的不過十幾年。
她希望有“愛”,然後再順其自然過渡到水乳交融,她甚至無法容忍自己相好過的男人,再去跟別的女人歡好生育。
設想一下,某年某日,她帶着孩子出去玩兒,好朋友雲朵兒也帶着孩子出去玩,
然後兩人相視一笑,發現各自的孩子有同一個爹——那情形簡直無法想象。
哦,也不對,翠屏山裏的孩子基本算是沒爹。
林魚更加心煩。
少少看出了她不太對勁,愈發謹言慎行,可有一天,還是忍不住問道:“林姐姐,知縣大人還會回來嗎?”
“不會,他不會回來了”
沒有人經得起這樣的羞辱。
林魚立即搖頭,搖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快,似乎腦海裏還在想他。她有些煩悶,洗衣服的時候把棒槌擂的震天響,仿佛這樣可以解除心中的憤懑。
奇怪的很,她對他的讨好不為所動,卻對他的冷眼心緒難平。
林魚眼前似乎還有榮時的身影,暗青色的一點,走進朝陽的紅光裏,細細的,逐漸遠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樣結束,也許是個不錯的結局,故事一開始本該有的結局。
雲景縣的縣衙後院,傳來細微的聲響。
榮時掙紮着從床榻上起身,只覺身上冷熱交流,好不難受。
長青喂他喝水,這是雲景縣能買到的最細膩的瓷器,最優質的茶葉,沖出來的茶湯卻依然不成樣子。
榮時潤了潤嗓子,啞着聲音道:“我睡了多久?”
“兩天一夜。”
“兩……”
長青扶他起身,驚覺他的手冷的厲害,分明還不到冬天,卻像被奪走了所有溫度。
榮時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支撐着回到縣城的,他從馬背上落下的時候,腳下還踩的穩穩的,魂魄卻好似散了。
過于強烈的傷害襲來的時候,人往往會有短暫的失覺,察覺不到任何疼痛,待回過頭來,方覺天崩地裂,要死要活。
新上任的知縣大人不喜歡與人推杯換盞也不喜歡游山玩水,他只會在公務之餘,默默的收拾屋子,或者禪坐。
但今天榮時破天荒的會客,結交本地的鄉紳朋友,還在後堂處理本縣糧款帳目,耿耿星河直到天亮。
長青不知道這些賬目有什麽好處理的,三爺原本在戶部,處理賬目是本色當行,區區一個縣城的帳總不會比戶部的更難算。
榮時麻木的看着手頭的算盤和賬本,手裏動作不停,腦子也沒有停。同樣的賬目他已經算了三遍,他不能讓自己停下來。
他整個人空的厲害,急需要一些東西來填滿。愛與恨的基石被摧毀,屬于榮時的私人情緒被懸空。他愈發沉迷整理和禪定,病态似的行為讓長青有些害怕。
這種可怕的趨勢直到兩天前才被迫中止,榮時忽然倒下,那種難言的痛苦和疲憊才從他的身體裏,仿佛野草似的眨眼間瘋長出來。
他僵卧不動,覺得自己仿佛木偶,木偶永遠在牽引下,做自己該做的動作。它不會有感情,不會哀樂。
我若真是木偶就好了。榮時看着煙霞色色的蝴蝶紋的床帳發怔,他不喜歡這過于炫目的顏色,挂在床上會影響他本就孱弱的睡眠。
但林魚喜歡,萱玉堂挂的就是這樣的帳子,每次剛剛清洗完畢,她就會忙忙讓人重新挂上。
看得久了,視野中一片紛亂,血色斑斑蝴蝶飛亂,他仿佛看到那頭鹿,哀鳴着逃遁,又一聲不吭的倒下,被剝皮挖心,鮮豔的紅,充斥了滿眼。
疼痛随之覺醒,後知後覺的辛酸如藤蔓蔓延,從四肢到全身,捆綁束縛掙脫不得。
他在身受重傷時還能提着精神正常思考,此刻卻放任自己被濁流淹沒,榮時二十餘年的人生裏,前所未有的體會到徹徹底底的失敗。
你被騙了,被玩弄了——不,不是,在林魚的世界裏“露水姻緣”才是正當的,結婚成家的才是腦子有病。
那用藥物藥倒不願配合的男人也是正當的嗎?
為何一直懷着期待,念念不忘?
你到底在奢望什麽?
多年的愛恨嗔癡不過是個笑話,自我折磨又自我感動,在她眼裏,他是不是就像個醜角,可笑又可悲。
他不恨她,甚至沒有了怨——榮時驚恐的發現自己的內心空闊仿佛雪洞,在林魚以一種堪稱毒辣的手段剝除他們的聯系後,榮時空乏的像被掏空了的樹。
再來一陣風,他就會倒下,向世人袒露自己早已被蝕空的慘烈真相。
今日是顧清和的生辰祭日,長青送了祭品進來,榮時向京城方向遙遙下拜,誠懇而又謙恭。
“你該是兼朱重紫,紫薇首列的元閣重臣,你該清名滿天下,高立于萬人之上,而不是在這窮鄉僻壤,為了一個挽留不住的人,與一幫山野草民鬥氣。”
他仿佛看到了顧清和,威嚴又嚴肅的師長。
“……現在京城局勢很亂,仿佛一個漩渦,離得越近越容易被攪進去。”
“我确實有心外調,但調來雲景縣”榮時的面容呈現奇特的溫柔和愧悔的神情:“我原是想着,你若是真得很思念家鄉,我過來這裏,可以陪你住幾年。”
他分明在對恩師答話,話中內容卻是對着林魚。
在國公府裏,他告訴林魚,等他得閑,就帶她去翠屏山看一看。
他很重視信用,以至于很少許下承諾,總要做得七七八八了才講出來。
但林魚有自己的打算,也規劃的明明白白。她要走自己的路,并不打算帶着他。
他沒能把人追回來,反而發現自己被永遠的撇下了。他甚至從來都不曾真正被愛過,只是一只木雞,供人把玩戲弄。
過去的愛恨是鏡花水月,今日的嗔癡是夢幻泡影。
長青在後面等着,天寒草枯,老樹寒鴉,他看到主子焚香跪經,素白的一點身影,蕭索如冬日的第一點霜花。
“我很快就會好了,我向您保證,很快,”他輕輕呢喃:“我只是,只是現在有一點……疼。”
他撒謊,他不是有一點疼,他是仿佛整個胸腔被硬生生掏空,一段光陰被剝離,一個情天恨海裏跋涉掙紮的自己,分明看到了海岸線卻被就地處決。
難以言喻的複雜痛楚似乎超越了他的忍耐極限,讓他感官失靈,卻又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出其不意的襲來。
他自己都詫異自己為何還能保持清醒。
他并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破碎的自己,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整理好斷裂的心與情。
只是,今日借着恩師的生祭,他可以稍微哽咽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