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振作當年落下的債總要還回去

第58章.振作當年落下的債總要還回去。……

雲景縣地方偏南, 雖不很冷,卻濕的厲害,清晨蒼灰色的天空下,似乎雲景縣衙門那破舊的門樓都被壓得更低了些。

長青提着盒子走進來, 撩開厚重的棉布簾子, 便看到榮時還在那裏算賬。也不知這雲景縣的賬有何難處, 榮時連着算了三天, 眉頭都沒有舒展過。

“三爺?吃點東西。”

榮時的視線并不曾從賬冊上移開,他随手接過湯碗一飲而盡, 又搓了搓手,端着袖爐暖了一會兒。

雲景縣确實很窮,窮到一個縣的收繳款項加起來都比不上國公府一根指頭。

貧窮的禍根導致許多荒謬無稽的怪象。整體來看, 就是雲景縣轄區民俗浮薄。

他下鄉視察,村莊路上看到兄弟鬥毆,打的鼻青臉腫哀嚎不止,他大怒之下抓人來問,一問才知道弟弟染指嫂子。再繼續問,這竟然是兩個男人湊錢一起娶了個媳婦構成了“三口之家”。說好的一人一天,結果沒分勻。

有些人家困窮, 女孩兒剛滿月甚至一出生,就送到別人家裏去,不是當女兒, 而是當新娘, 她們會等着自己丈夫出生, 等着丈夫長大,再與他們生兒育女。

榮時就曾遇到過,他在路邊遇到一個女人, 女人懷裏抱着一個男嬰。他問,這是你弟弟還是兒子?女人說這是我男人。

榮時驚得三天沒回過神兒。

後來他經過調查才知道這種事情并非個例,十八新娘三歲郎,這類新娘還有個專屬稱謂叫“抱郎妹”。

他來到雲景不過幾個月,本有的認知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種種陋相,令人發指。

發指之後便生出一股心悸。

他氣他們出言無狀,行事颠倒,現在卻能靜下心來看待這一切,過于艱難的生存環境導致了窘迫滑稽的生活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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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法?那是什麽,能幫人過好日子還是能為人提供更多的後代?

翠屏山——翠屏山跟這些村落的情況還是不一樣的,她們同樣貧乏卻有種獨特的“娲皇上人”式的和樂,相對其他村落來講,有種自成一體的淳樸,其風俗與那方山野安然相和。

當初的林魚……

她的思維,她的認知都受這方世界左右。他曾對她的“無禮”“悖俗”“荒唐”充滿憤怒和譴責,而今日方覺他太念着廟堂禮法,以至于忘了腳下生民。

生民頑強的尋找血脈延續的出路,她們千萬年都如此這般,她們活下來,而他在那裏,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們不合禮法,但他們又何其無辜,林魚現在倒是懂了詩書通了禮儀,可她在翠屏山裏安然度日了嗎?

她分明,更加無法自處。

榮時心中梗的難受,仿佛生吞冰雪。

“剛才師爺來回話,說公屋做好了。大人去看看?”

榮時點了點頭,他披上氅衣出門。冷濕之氣撲面而來,天空彤雲密布,榮時緊了緊披風,邁步走向公屋。

所謂公屋,乃是他帶動本地富戶地主捐資捐物,建造出的慈善堂,地上撲了厚厚的稻草,一層布,一床巨大的被子用鎖鏈吊在屋頂上,晚間會放下來。

所有的乞丐,流浪漢,晚上可以到這裏避寒。一開始床鋪和被褥都是單獨的,但這樣不行,很快就會被人拿走,連屋檐上的茅草都要偷偷撈兩根,所以就只能全部連綴在一起。

“這些刁民!”長青憤憤然不平:“窮山惡水出刁民。”

啪!榮時的巴掌抽在了他腦袋上。“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讓師爺記着,來住公屋的人,一個晚上收一個銅板。”

“啊?不是免費?”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免費。無奈的乞丐徹底的懶漢還是要區分的。”

“也對,同樣是乞丐,有的能唱整套的蓮花落,有的就只會喊可憐可憐……”

“你又懂了?”

“那是我這半年見到的乞丐比前半輩子見的加起來都多。”

長青很樂意逗主子說說話,哪怕自己會被拍頭。現在的榮時過于沉默,沉默到讓他膽戰心驚。但今天這話顯然說錯了,榮時的臉色看上去更加陰沉。

榮時最近時不時就會參參禪,跪跪經,以此追求內心的恒定。人在精神極端困頓的時候,總會想法子自救。

他跟廣濟寺那個主持朋友寫信,對自己妻離家散的真實情況只字不提,雲裏霧裏寫了番話,自己都不知道表達了什麽。結果那和尚給他回了封信,上面只有一個蛋,圓潤飽滿活像他自己的腦袋瓜。

“主持這啥意思啊?”

“大抵是萬事到頭皆為空,人要學會放下。”

長青大驚:您要放下三夫人嗎?

榮時眨了眨眼,他是想争取一次,但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林魚并不需要他一廂情願的“負責”,也不需要他一廂情願的“為她考慮”。

她已經挑明了就是當初想睡他,現在不想了。至于他本人願不願意……當初她知道他不願意被睡,現在她知道他不願意分開。只是兩人之間,他的不願意,從來都很無力。

罷了,兒女情長不礙公事,人生有意義的事這麽多,囿于情愛一葉障目。

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失敗,放任自己難過一段時間就是了,該走的路還是要走。

雲景縣被官員們戲稱為仕途盡頭,蓋因這裏又窮又亂,一般獲取政績的手段,在這裏通通不行,落到這裏,基本宣告這輩子的官場生涯都終結了。

如那上一個雲景知縣,還是靠送男寵賄賂雲陽公主才調走了。

榮時本為情愛而來,如今在這“禮法”的荒漠裏,反而覺得沉迷情愛的自己,多少有點無病呻/吟。

本地父老還在為下一頓沒着落而憂心忡忡,作為地方長官卻還在為“她不愛我”大傷腦筋,實在離譜。

榮時強行振作起來,兢兢業業幹活,在這個“禮儀不存”的世界裏,頑強的踐行自己先治貧再治愚最後禮儀周全的王教理想。

其難度可想而知。

但大抵最近沒白參悟佛理,他覺得這叫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公屋落地,效果很不錯,本地老人涕淚交加:“昨霄一夜風雪,今天八百伏屍。年年如此,想必今年不會了。”

榮時沉默良久,忽然道:“八百伏屍有翠屏山裏的嗎?”

老人愣了一愣:“不清楚啊,翠屏山很少跟外面來往,咱們外面人也不過去,曾經有個藥商在那裏被殺死,後來就更沒人去了。”

榮時左右踱步,心中無法自安。

又到十天休沐日,榮時預備進山一趟,他讓長青提前準備了些的東西,放在馬背上一起送過去。

有精細些的米面,還有質量好些的碳。

長青有些心疼,雲景縣太窮了,官員的火耗本來就很少,好碳就更少了——夫人怎麽就不回來呢?倆人呆在一處烤一個火盆還能節約點嘛。

不過三爺也真是的,前幾天還口口聲聲學會放棄,今天又要給人送東西了。他跟了他幾年了,都沒見他這麽善變過。

可長青不放心啊,上次三爺從山裏回來,整個人失魂落魄,仿佛死了一半,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怎麽敢的?

“主子”長青委婉的提醒道:“你還記得主持那個回信嗎?”他認認真真的用手比劃:“那麽大一個蛋。我覺得他的真實意思可能是你要再去就完蛋了。”

榮時愣了片刻說:“非也。”

他一本正經的道:“這叫果,不了因,難成果。我離開京城的時候特意去問過大夫,大夫說養身的藥還得繼續用,老太醫說了将養兩年,兩年少一天都不行。”

何況山裏日子清苦,以前滋養的氣血不知道是不是又倒貼回去了。

“現在歸現在,以前歸以前,那個蛋分明是說,如果不善始善終就會被打回原形。”

林魚可以否認她的愛,他卻不能否認她在國公府的三年苦熬——或許是見識到遠超自己想象力的世界被震懾住了?

不重要了……她愛不愛他已經不要緊了,他現在只想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全。榮時有種奇妙的道德感:在我手裏落下的病,我得負責調理好。不然他就總覺得自己欠別人的,渾身不對勁兒。

“不管怎麽說,夫人身體要緊。其他的,都以後再說吧。”

他原本是想着把林魚接回縣衙,再繼續慢慢調理,可人沒接回來,藥又不太好找,轉了附近兩三個縣才配齊,一直耽誤這麽久。

可是……長青怔怔的看着他,您還在叫她夫人啊。

榮時自己也感到驚訝,人家都明晃晃怼到臉上讓你退下,這還上杆子的攆上去,多少有點犯賤。

但回過神來,想到林魚當初三年為妻生活,絞盡腦汁的各色讨好都被他等閑放置,便覺這大抵是個輪回。當年落下的債,一筆一筆總要還回去。

榮時把十天所用的丸藥湯藥都裝好,又把一件棉袍塞進去,長青一邊打包一邊道:“送碳米倒也罷了,怎麽還送男裝呢?”

榮時不語,臉上神情有些微妙。“這男裝是送給別人的。”

他有寒門和農家子的同窗,自然知道鄉村也并非人人魯鈍,只是大部分人沒有機會。那個少少,攀附上了林魚已算命好,有吃有喝有書念,只是如今都十五歲的人了,還天天穿着裙子,睡在林魚家裏,等着跟林魚生孩子,簡直……跟個童養媳似的。

可惜,他的戒尺不能翻山越嶺抽到他手背上。

長青:“大人為何又笑又嘆。”

“我笑是因為我心胸寬廣。”

“那嘆呢?”

“嘆是因為我的心胸過于寬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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