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純粹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正觸碰到她……
第60章.純粹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正觸碰到她……
榮時确實很久都沒有來, 但是他指派了長青如常來送藥,有時候還會有米面。
林魚并不是那種可以坦然收下別人東西而無動于衷的人。榮時……這厮好像真得要讓她體會單方面的熱情示好會讓人多痛苦。
他成功了。
林魚人麻了。
她說:“以後別送了,我的身體現在已經跟正常人一樣了。”
長青不理解三夫人為什麽要留在村子裏不回去,但三爺讓他不要多話。三爺說夫人就是眷戀鄉土, 等他四年任期滿, 調回京城, 自然就帶夫人走。
可是夫人這種樣子……她會走嗎?三爺把自己的好碳都送來給夫人了, 自己手上都長了凍瘡。夫人,哦, 山裏太冷了,夫人又要幹活,自己手上也是凍瘡。
長青想不到太長遠的事, 他覺得,你們幹嘛要分開呢,湊在一起,碳足夠了,火燒大了,不就不用長凍瘡了?
“三爺還是想讓夫人過得好一點”。
林魚沉默不語。她以前不懂榮時在生活上的低需求,但現在有點理解了, 大約這世上真得有人窩頭點心一樣吃,粗布細絲一樣穿……至少林魚發現自己變了,她被精神上莫可名狀的空虛和乏味所包圍, 以至于細米還是糙米吃起來都一樣沒味道。
快要過年了, 林魚想起了京都滿街的華燈, 寶馬雕車,衣香鬟影,七寶樓臺, 天上人間五色交輝。
她帶着紅燭從天黑逛到天亮。
榮時呢,他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人群,他的生活一年三百多天都不會有太大變化。只會在這天多交代一句:“給夫人留門”
林魚有些發怔,榮時到來之後,另一個世界的回憶就時常浮現在她心頭。
那個精彩瑰麗熙熙攘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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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紛紛揚揚落下來,鋪天蓋地,一通白。在京城時,大家早就出來玩耍,賞雪作詩,或打雪仗撲雪人,或披着鬥篷飲酒涮鍋子。但眼下卻沒有人有這個興致。
少少看着外面的大雪,臉色發白,神情麻木:“要死很多人了”他說:“我的大姐是在去年冬天死掉的。”
林魚夜裏驚醒看到窗戶一片明亮。
過了爛漫的夏收獲的秋,大山露出了它冷硬無情的另一面。
半年下來,林魚已對山中生存不易有了深切體會。她是個極優秀的獵人,也并非總是會有收獲,那種明天吃什麽的緊迫感時不時就會逼上來。那他人呢……就比如少少家,大人去的早,幾個姐姐年歲差別都不大,生活狀況一直很緊張。
這也是林魚願意收留少少的原因——在困難的條件下這個又小又沒用還吃得多的男丁先被放棄了,如果她不管他,他真得會死在這個冬天裏。
“林姐姐。”
少少也坐了起來。
為了節省火種,他們現在又擁着被子呆在了一張床上——若是被榮時知道,又該斥責他們荒唐了吧。
林魚嘴角的弧度頗有些譏诮的意味。
“你被凍醒了?要不要再加點炭火?”
“不,不用。這個火已經很暖和了,又紅,又亮,還沒有煙。我家以前冬天燒柴火,我早上起來臉上鼻孔裏都是黑的。”
林魚看着火盆,嗤得一笑:“要不說咱們山裏人沒見識呢,這個碳差的遠了,也就在雲景縣是上乘,那些真正的貴人連做飯都不稀罕用這個。”
“那他們用什麽呢”
“他們取暖用一種叫烏?栎的材料,只取細木,羊腿骨那種形狀的最好,因為極硬,敲起來叮當作響,聲如金玉,有多硬呢,一般的柴刀能砍到豁口,木質緊密,黑亮如金,拿在手裏,手也不會被染黑。”
“講究些的人,會把它搗碎,混合了龍腦麝香,用糯米漿調合,像做點心一樣,壓成各種漂亮的餅餅,放在小手爐裏面。又暖,又香……”
她當初用的就是這個。
少少聽得口水都要流出來。
林魚拍他的頭:“那又不是吃的,是烤火的,瞧你那饞樣兒。”
少少使勁搓了把臉,“不知道為啥,聽起來就是覺得好好吃。姐姐,再說說外面的世界呗,我喜歡。”
林魚嘴角在笑,眼睛裏卻有哀色。
長青再次過來送東西,林魚鄭重的告訴他,“不用麻煩了,我等開春了就離開這裏。”
長青怔住:“您……您若是離開了,那三爺怎麽辦?”
林魚陷入了沉默,半晌後才道:“成年人要學會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你們三爺自會有安排。”
可是,可那不是我們三爺,是您的三爺啊。
長青舌根發苦,不敢多耽誤,匆匆而去。
後面幾次就不說話了,長青總是把東西一放就走人。
林魚叫住了他,“你在生氣還是你家三爺在生氣?”
“三爺很忙,沒有時間生氣。”
長青眼前似乎又閃過榮時忙碌而伶仃的身影,他認真的看着林魚:“小的不懂夫人,三爺說,讓我不得對您無禮,我按規矩對您就是了,您有什麽吩咐嗎?”
“你覺得我害了你們三爺嗎?”
長青愣了一愣,立即搖頭:“不,三爺并沒這麽說過,他只說你救了他。”
“這個冬天,山裏死了很多人”林魚忽然開口,聲音平緩,長青怔住,再擡頭卻看到夫人臉上他從未見過的深沉愁緒,他忽然明白,這話不是給他說,而是要說給三爺的。
“少少又失去了一個姐姐,山背那裏有戶人家一夜之間死去了三口人。從冬天開始,我三天兩頭就能聽到喪歌兒,還有雲朵兒,她生了孩子,我帶鹿肉去看她的時候,發現三木姥姥在用胎盤給她包餃子,因為她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補充營養……”
“翠屏山這裏,沒有貴人也沒有奴婢,沒有官爺也沒有草民,大家都一樣,每個人都要非常認真幹活才有活下去的機會,以前的我,不幹活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慚愧。”
長青剛才的不懂是氣話,現在是真得不懂。誰會想幹活呢?尊尊貴貴享福的日子誰不想過。宰相門前七品官,他還指望着主子入閣拜相,他的身價也水漲船高呢,誰知道現在天天跟着榮時下鄉進莊,哦,前段時間還找了一大批石匠刻碑。
這整個雲景縣大戶人家的小姐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們國公府三等的丫鬟。
也虧主子忍得了。
也虧三夫人在這山裏受得了。
話說回來,榮時從京城帶過來的下人已經有兩個跑回去了。但榮時待他确實不錯,當主子的都忍了受了,他也只好繼續忍着受着。
長青別的不明白,但他明白若非三爺跟三夫人不合,他就不用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所以,你們倒是趕快和好啊!
長青欲哭無淚。
開春的時候,榮時再次出現了,他高而瘦的身影出現在山間小路上時,有種鶴落幽谷的沉靜。
當那雙清淩淩的眸子轉過來的時候,林魚覺得榮時仿佛有哪些地方變了,但一時又說不上來。
林魚摘了一條臘肉做菜,用秋天曬的蘿蔔幹炒成,放了許多花椒和辣子。
“我不是針對大人”她解釋:“只是這樣的菜不放重料,壓不住味道。”
榮時點點頭,沒有異議。他四下望了望道:“你現在倒是不在室外做飯了。”
“夏天熱就在外面,冬天天冷,爐竈放屋裏還能取暖。當然,油煙氣是無法避免的,不過我的鼻子又不那麽敏銳,所以就還好。”
榮時擡眸看向室外仿佛在想些什麽,林魚也不打擾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道:“如果我當初被你救起來是在冬天……”
那是在室內做飯煎藥,想在飯菜裏做手腳也沒有機會。
如果沒有那件事……
“如果是冬天,我撈起來的就不是活人而是死屍了。”
榮時一怔啞然失笑,“也是。”
很難想象,隔了一個冬天,他們能這樣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聊天。
那些争吵和不快,仿佛被其他更濃重的情緒沖淡了。
“你離開之後,打算去哪裏?”
林魚沉默,其實她也不知道。
開春,榮時算着日子來的,心想這大約是最後一次會面,最後一餐飯。
有了足夠多的時間給了自己做心理準備,所以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榮時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靜。
就像那些讀書不怎麽樣的學生去參加科考,因為知道考不上,所以放榜的時候也就不會太難過。
但心裏未免還是有點……罷了。
林魚會離開,榮時并不意外。她早晚會離開的……林魚的處境,他多少想象的出來,如果是以前的林魚,那翠屏山就是她的池塘,她在這裏悠游自在,游刃有餘。
可現在的林魚不同了,她被他帶走,三四年浸染,如同一張白紙,被塗滿了顏色,這顏色已經完美的跟京城貴族圈契合。再把她放回山下,她就會格外紮眼。
她已經成為一個異類,倫理道德,禮儀法度,乃至琴棋書畫塑造了她的思想,改造了她的靈魂,她在這村子裏,獨樹一幟,又落落難合。
這也是她回來這麽久,依然不合群的原因,也是榮時當初有信心帶走她的底氣。
可現在不一樣了。
榮時在接到長青傳話的時候,非常震驚。
一般人看到山村如此辛苦,最大的念頭應該是我絕對不要落到這般田地,絕對不要過這樣的苦日子,看着艱辛謀生的山民會慶幸自己脫離苦海。
但阿魚不會,她對這些苦難感同身受,以至于對身為貴族的自己的驕奢做派感到不安。翠屏山雖然閉塞困窘,卻頗有上古遺風,這裏有實力強弱卻沒有高低貴賤,人人都要努力幹活維持生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這裏趾高氣昂又坐享其成的貴人既匪夷所思又不可理喻。
她一開始還能壓着性子對他客氣和友好,是因為她把自己定位成了草民,把他定位成了上官。一個普通老百姓面對上官不管心裏怎麽想,表面都得笑臉迎人。等到後來,她發現他像只讨人厭的鳳凰,自覺高貴而鄙薄于他們,就爆發了。
她受不了他高高在上,嫌棄甚至抨擊自己的同胞——他們努力活着卻還要被上等人指點活得姿勢不合标準。
所以她看到他便覺得不痛快,要趕他走。
榮時輕輕嘆了口氣,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正觸碰到林魚。
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以前的他完全無法接納這種既無尊卑又無倫常的世界。但當他開始俯下身來關注自己這片轄區的子民,他關于禮法的下線被不斷突破,後來被更廣大的悲憫所掩蓋。
如他,生來居高,天然尊貴,骨子浸淫了詩禮,但誰能要求這些單是為了生存就拼盡全力的人去“知禮”“守禮”呢?
他當年讀書,讀到一句“人而不知禮,牛馬而襟裾”,自然生出一種生而為人達禮守禮的認知。
但時至今日,他方明白,這何嘗不是傲慢,以及由傲慢導致的另一種無知——那些常年匍匐在地上,熬煎在底層的百姓,哪個不是當牛做馬。有人給過他們做“人”的條件和機會嗎?
難道“三口之家”的男女不想要正常的家庭?難道陷入畸形婚戀裏的“抱郎妹”,不渴望獲得解脫?
他們被生活的苦難捶打的沒有了“人”樣,冠冕堂皇站在幹岸上的人,又怎麽能去譴責他們活得“喪禮敗俗”?
阿魚……分明已經無法适應翠屏山。腦子裏裝着禮法知識的她回到了毫無禮法的家鄉,失去原本記憶的她,也是全新的人,來認識一個陌生的群體。可她還在跟山民友好相處,在山村自食其力,在官爺面前不卑不亢,她骨子裏是那樣的溫良。
而他呢?
林魚為什麽不跟他走?林魚為什麽要跟他走。
不戚戚于貧賤,也不汲汲于富貴,守本心之善惡,而不受禮法拘泥,這才是林魚。
榮時有些慚愧,一個浸淫禮法,卻被禮法困宥的人,透過林魚的純粹,撥雲見日看到了人性樸素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