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梵

[Brahman].

吃完飯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辛辣的夢,夢裏的我陷進赤紅漩渦,被洪流推擠着,掙紮出去的希望變得渺茫,低頭往下看,站在漩渦中央的人面目不清,但直覺告訴我他是沈敘,我在新德裏偶遇的向導,一個時常出神凝視我的男人,一個我曾經很熟悉的陌生人。

下墜導致失重,我醒來時沈敘已經穿好了苔色的襯衫,背對我擺弄着什麽,清新的晨光讓亮處更亮,卻沒有生機勃勃的感覺,我叫了一聲沈敘,他回過頭,擡起相機咔嚓一張。

一只眼睛從黑色的機器背後露出,我後知後覺地擋住臉,“邋遢。”

“不妨礙。” 他查看着照片,“沒別人知道。”

沒別人知道。他的咬字忽然變得暧昧,也許是我清早糊了眼,他盯着照片的表情無端柔和起來,一邊問我昨天的晚餐怎麽樣。

“下次別搶着買單了。” 我說,“今天我請你吧,你當我的向導,照顧我生病還請我吃飯,真的是......”

“是啊。” 沈敘笑笑看我,“這麽好的向導哪裏找?”

“新德裏就有一個。” 我翻身下床,房間裏的電話到八點鐘滴地響了一下,我把手機從充電線上拔下來,完全不帶腦子地問:“我們今天去哪裏?”

“去看小濕婆好不好?在新德裏國立博物館。” 沈敘在給自己的左手戴表,他的小臂沒有太多鍛煉痕跡,卻依舊勻稱修長,用力時脈搏上細細的筋骨時隐時現,我看着他順利扣上搭扣,移開了視線。

旅游旺季,我們用宣傳單頁扇風,在國立博物館排了好久的隊才進去,但還不能馬上見到濕婆像,先人擠人地看了一會兒細密畫和裸露着p開頭、v開頭字母的小雕像。

我盯着三人(還有四人五人)的連接處看,印度對性實在是開放,執着于力量迸射的表達,這種坦誠而造作的浮誇幾乎随處可見,沈敘端詳了一陣,說卡朱拉侯神廟的石雕更誇張,鋪天蓋地的性`愛姿勢,很多外國人害羞,尤其是日本人,可又非常想看,于是拿出手機假裝拍風景,實則用焦距功能放大了偷偷看。

“想看的話我帶你去。” 沈敘在我耳邊說悄悄話,“會害羞嗎?”

“你會嗎?” 我反問他。

“不會。” 沈敘直起身,半垂着眼看旁邊的石雕,幾處彩泥剝褪,露出原始岩石的生命力 。

“那我也不會。”

我按住隔絕我與石雕的玻璃,把臉湊得非常近,“好像......能聽到他們在叫喊。”

“它們總能讓人産生各種各樣的通感,在印度,你能感受到一種能量。”沈敘說,“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

他的話斷在半途,我回頭,“怎麽了?你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

沈敘瞥了眼石雕,又深深看我一眼,最後說:“沒什麽。喏,舞王濕婆像在前面了。”

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那裏打着孤零零一束光,我跟着沈敘,走到一半卻開始膽怯,我安慰自己,還沒見到大濕婆呢,見小濕婆為什麽要緊張,路上也沒有一個人掉頭的。

“不想看?” 沈敘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約好和他一起看的。”我低聲說,“這樣算不算食言。”

“食言的不是你,是他。” 沈敘臉上有種沒由來的惱意,直接握了我的手腕往前走,他掌心的溫度低,很舒适。

“沈敘。” 我挨近,“你覺得他會想要彌補我嗎?”

沈敘的腳步頓了頓,然後他回頭,直白地盯着我:“你認為......他還愛你嗎?”

“愛的......吧。” 我說,我願意相信那座冰山的內核是愛我的,只是這份感情在歲月裏被別的東西沖得零散,只有用非常費勁的方式才能迷惑自己,勉強從苦澀中扣出一點點糖罷了。

“我們還一起整行李了。”

但比以往的濃情蜜意,這點愛不過是杯水車薪。

“傻。” 沈敘評價我,但我不生氣,“有時候,我覺得你和我男朋友挺像的。”

“是嗎?” 沈敘又帶着我往前走了,語氣沒有起伏,“像之前的,還是之後的?”

“嗯,之前的。”

沈敘沒有說話,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牽起的嘴角。

“看,濕婆。” 他說。

一尊青銅像,濕婆腳踩侏儒,周身圍繞着節奏感強烈的火焰,在一朵圓潤的雙重蓮花上舒展身體,光影閃爍不定,他在躍動,在喘息。

“為什麽要踩着小人?”

“侏儒麽?他代表無知與愚昧。”

“濕婆跳的,是什麽舞?”

“宇宙之舞,永恒之舞,毀滅與不朽之舞。”

像暴雨驟至,卻澆不息無邊無界之火,濕婆的煥爛三眼映射時間所拉出的銀色長線,他永不停歇地跳,淅瀝在他發間的恒河水迂回輾轉流至人間,一輪又一輪,微妙又強大的平衡。

我感到一陣輕度窒息,情愫意味不明地湧動,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去愛身邊所有的陌生人,這樣太匪夷所思,也太荒誕了。

濕婆的左邊擺着一尊前爪高舉過頭頂的貓,眼部因為長年累月的風化腐蝕,塌成了兩只空洞,黑黢黢的,透着深不見底的執拗和絕望。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別開視線——這讓我想起了不好的東西,巨大的不安全感。

我極少産生不安全感,這樣可怖的表情,我只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

男朋友有提過他母親“脾氣不好”,但到底是怎麽樣的不好,我沒繼續追究,男朋友也就沒繼續深入,不過很偶爾的,他從家裏過完某個假期回來,會抱着我嘆息,輕聲說小謹怎麽辦,我愛她,也恨她。

但很快他反悔了,說:“不,我不覺得我愛她。”

“可她是你媽媽。” 我困惑地說,把他身上大部分的重量挪過來,“你是不是鑽牛角尖啦?怎麽會有人不愛自己的媽媽?”

不解占據了上風,我無法在第一時間和他共情,我沒有對自己的家人産生過“恨”這個念頭,最不濟是“讨厭”,讨厭的感覺也就持續幾個小時,或者幾分鐘,總有一方先低頭,要麽是因為我的愧疚難堪,要麽是因為我父母親的不計前嫌。

“發生了什麽?” 我問。

男朋友擱在我肩膀上的下巴動了動,我靜靜讓他抱了一會兒,看着挂鐘緩慢地走。

“泡點茶喝嗎?” 我說,“新買了胖大海,你嗓子聽起來好啞。”

“不。”我剛想移開他,他表現得慌忙,兩條手臂箍得那樣緊,是一種溺者求木的力道,“不要,再抱一會,好嗎?”

叫人無法拒絕的懇求,我親親他耳朵,說好。

“小謹,今年過年跟我回家吧。” 他說。

“ok啊。”我毫不猶豫地說,然而當我爽快答應完,我男朋友卻躊躇起來,說他和他母親提起過我,但沒有提及我們之間的關系。

“對他們那輩人來說,接受這種事情肯定是需要時間的,循序漸進吧,就說我是你朋友好了,不小心錯過春運的動車,暫時沒地方去。” 我貼心地連理由都編好了,不想讓他難做。

我男朋友像小孩子那樣使勁點頭,說謝謝。

“謝什麽?” 我摸不着頭腦。

“你能理解我。” 他頓了頓,“我好開心啊。”

他說話的語氣像我給了他什麽莫大的恩賜、也像從沒感受過“開心”一樣,我心疼地揉揉他後腦勺,說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

于是大年初四的晚上,我拖着行李,“懊惱并十分感激”地入住了“婆家”,我男朋友是離異家庭,從小被媽媽帶大,所以吃晚飯的時候也只有我們三人,他長得像他媽媽,尤其是柔和卻不失輪廓感的下颚,像某一類被精雕細琢的白玉,潤澤美麗——但如果是在冬天佩戴則會猶豫上一陣,因為總覺得它會自內而外地發寒發冷。

菜是他母親做的,吃飯的時候也聊了好幾句,阿姨看上去熱情誠懇,但笑意卻不達眼底,餐廳三盞燈破了一盞,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吃完晚飯阿姨擱下碗筷,平靜地問我睡哪。

“媽,他睡我房間。” 我男朋友開口。

“哦......睡你房間,那你睡哪?” 他母親緊接着自問自答,聲音細而高,分不清是陳述還是譏諷,“家裏只有兩個房間,他睡你房間,你就要睡我房間,所以我睡沙發......”

我心裏一驚,停下了咀嚼,惴惴不安地看向男朋友。

他媽媽的思路太奇怪了。

“我的意思是。” 男朋友低頭夾菜,“小謹和我一個房間。”

“和你一個房間......” 阿姨想心事般地點點下巴,“哦。”

流程我事先和男朋友排練過很多遍,吃完飯主動洗碗收拾桌子,再陪阿姨眼神發直地看了會兒客廳那臺快要四分五裂的液晶電視,沙發的本體從軟墊下延伸出白色的龜痕,這套房子的朝向不錯 ,我卻沒由來地想到“風水”二字。

這裏......好像出了故障,卻找不到辦法修理。

臨睡前我等來了洗漱完的男朋友,他順手掩上房門,接着停在原地想了想,半蹲下來,提着一口氣,像拆彈小隊一樣極慢地鎖上門,我幾乎聽不到落鎖的咯噠聲。

關上燈,他把我攬進懷裏,“抱歉,她脾氣有些怪。”

用“神經質”也許會更貼切,我默默地想。

“感覺到了。” 我悄聲說,“她平時也這樣嗎?”

“嗯。” 我男朋友玩着我的頭發,“這還算好。”

“不好的時候呢?”

男朋友安靜片刻,說,“小謹你知道嗎,其實我非常羨慕你,也羨慕......其他人。不是因為我父母從小離異,而是因為,我羨慕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學畫、吹豎笛、彈吉他......”

“唔?你是說小時候的那種興趣愛好班對嗎?”

“對,我知道我媽媽帶大我很不容易,但這些年......我過得也不輕松。她總是說,我是她的全部了,要努力學習,要考上最好的學校,要有一份體面、賺錢又受人尊敬的工作,我小時候沒上過什麽興趣班,她說不行,沒有錢,然後扭頭就花光她的積蓄為我報數學和物理的競賽培訓,告訴我她對我有多好。”

太在意音量了,我男朋友像喘息一樣說話,被子覆蓋的空間濕熱,他停頓良久,繼續說。

“小謹,我上學時候的成績是不錯,但沒聰明到和全國千萬個聰明人去競争寥寥幾個席位,在每個一刻不停打轉、不停被更多聰明人碾壓的周末,感覺......快被壓垮。”

“我不開心,小謹,我逼迫自己完成她的所有期待,成為她開心時向親戚炫耀,不開心時随意貶低的玩意,那股憋着心裏想要吶喊和發洩的勁,我後來才知道,這種心情叫做痛苦。”

我發現自己似乎才開始真正了解他,那個不同于以往的、躲在陰暗面的他。

“你不是随打随罵的玩意......可以和媽媽找個時間溝通。” 我說,“告訴她你的想法。”

“我只能聽她的。”男朋友摟緊了我,喃喃:“我試過......試過的,我有預感她的回答會是什麽,結局會是什麽,但我還是鼓起勇氣。”

“她怎麽說?”

“我永遠記得她的表情。” 男朋友抱着我的身體打了個寒噤,“當她抿着嘴,不可一世地昂着頭拒絕我的時候,我真的無比抵觸那張充滿了掌控欲的臉,我媽的眼睛鼻子嘴唇,背的包穿的鞋,都讓我——”

“厭惡。”

天,我微張着嘴,看不到男朋友在夜色中的神情。

我伸手去摸他的臉,被他偏頭躲過,“小謹,我還記得當時我和她路過一堵居民房的牆,白色的磚,黑色的縫,細細窄窄的,你知道我當時想要做什麽嗎?”

“我想一頭撞在上面。”

“......”

“別這樣想。” 我輕聲說,“不要傷害自己。”

“......騙你的,我沒這樣想。”他頓了頓,“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聽過就好了。”

我隐隐不安,“你還沒告訴我,她狀況最差的時候,會怎麽樣?”

幾輪深長的呼吸。

“歇、斯、底、裏。” 他一字一停頓說。

于此同時,另一間房門被嘭地打開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沒有敲門,把手直接發出扭動的聲音,但是男朋友落了鎖,她沒能打開門,聲音在夜晚顯得陰森森,“乖寶......怎麽鎖門吶?”

我屏住呼吸,心髒砰砰跳。

“媽......”男朋友松開我,用緊張的聲線央求道,“就一晚,小謹是客人。”

“那也開門!鎖門幹什麽?你防誰?你幹什麽?啊?”她的情緒忽然激動,像涼水滾進油鍋般炸裂,“開門,開門!”

“開門啊!!!”

我的胃部陡然抽緊,淩厲的高音帶來不适和恐慌,男朋友附在我耳邊快速說了句對不起,白光一閃,燈被打開了,他立在床前沒有動作,我看清了那張臉上洶湧澎湃的逆反和兩道淚痕。

咚——咚——

寒氣頓時浸透我全身,阿姨在敲門,但那聲音不是用指節,傳來的位置也不是在踹門——她在用她的頭撞門。

“畜生!畜生胚!”

還沒等男朋友走到門口,又傳來重重一聲悶響,伴着女聲的凄厲尖叫,“開門!!!”

“開門!”

腳步聲來往,随後響起螺絲刀扭動的聲音,她拆門鎖的動作太急,螺絲刀掉落,她又用頭狠狠砸向門板,像自我毀滅式的威脅——

“開門!!”

“沈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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