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
[Atman].
“沈敘!”
我驚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紅色軟裝無處不在,我們已經回到了酒店的房間。
“怎麽會......”
上一分鐘,我還在新德裏國立博物館,盯着兩眼空洞的神貓像出神,講解員的嗓音飄渺不定,說它的姿勢其實代表了一種神秘主義,中世紀的匠人們塑造掙紮着的生硬關節,以乞求靈魂得到解脫。
心跳撲通撲通,快得要蹦出喉嚨,我仿佛又見到了那兩只空洞,男朋友的母親最終沒能用螺絲刀卸下門鎖,她直接将木板門踹出一個洞,把手伸進來開了鎖,直勾勾地凝視着我們。令我意外的是,她達成了“一定要進來”這個目的,對裏頭正在做什麽倒興致缺缺,便轉過身,像用線牽着的傀儡木偶人,拖着步子走了。
她是痛苦着的,我想,她也擅長将自己的痛苦翻番,轉嫁給他人,用偏執編織了一枚捕籠,想不開時一頭紮進去,就怎麽都鑽出不來了。
阿姨離開後,我男朋友用幾本書填上了那個破洞,內疚地看着我。
“別道歉。”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冷血的人?” 他說,“看着自己親媽拿頭撞門。”
我掃了眼幾縷從縫隙溜進來的光線,說不是這樣的。
“那你還愛我嗎?”
“怎麽不愛?你是你,她是她。”
“你不怕......我也會變成像她那樣嗎?”
“我知道你不會。”
“你會離開我嗎?”
“不會。”
“真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朝我露出了完美表皮下的遍體鱗傷,回憶裏的他不斷縮小,皮膚變深眼睛變圓,追着我,赤腳吧嗒吧嗒踏在舊德裏布滿髒泥和車軸的道路上,锲而不舍地讨要五盧比,我給他了,他卻還要眯起眼睛,把錢舉到陽光下正反正反地确認真假。
“真的。” 我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以後不管時間和地點有多麽不合适,我都這樣告訴他。
可一開始,他還會抱怨,會讨要我的安慰,後來就聽不到了,但我能從他隐忍的眼睛裏讀出,他似乎更壓抑了。
“小謹,又掉‘多羅’了?”
視線逐漸聚焦,沈敘擔憂地望着我,伸手揩掉我臉上生理性的淚珠。
我眨眨眼,抹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劃落的眼淚,我掉的哪裏是“多羅”,只有菩薩哭泣時才會掉天上的星星,那是慈悲的眼淚,廣濟救世的憐憫,我自認為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愛錢重欲,輕易被情字糾纏、擊潰,流下的只不過是H2O和一些包含NaCl的無機物罷了。
“沈敘,你有絕望過嗎?” 我問。
他靜了靜,說有。
“那是什麽感覺?”
“就好像......心裏被挖出一個深坑,不見天日。”
我嘆氣,是了,縱使我盡我所能地掏出一切,卻仍然填不滿他心裏的深坑,他還是一天天肉眼可見地沉寂下去。我揉着太陽穴,問沈敘今天是幾號了,他報出一個日期,我按壓穴位的手停在原地,時間在這裏被壓縮,國立博物館已然是昨天的事情了。
“我們怎麽回來的?”
“坐車。” 沈敘扼要地說,“不記得了嗎?”
我搖頭,是一點都不記得了,“昨天看完小濕婆之後呢?”
沈敘遞給我他的相機,我頭疼欲裂,索性側躺在床上一張張翻着,細密畫,裸體小人,我和裸體小人的合影,舞王濕婆,天然火山岩上鑿刻出來的壁龛浮雕,唯獨沒有那只詭谲僵硬的四角獸,我接着往下翻,喔,我們出了國立博物館,走到了一條恒河的支流邊上。
褐色皮膚老人蹲在河邊,用黃銅壺汲水,他的身後是座濕婆金廟,繁缛的塔尖高聳如雲,我着迷地盯了會他的背影,對失去這段記憶頗感可惜,手一抖,不知按到了哪裏,電子屏上彈出對話框:
[是否恢複?]
[是] [否]
啪,沈敘的手按在相機肩帶上,眼睛緊盯着那段字,“你按‘否’就行了。”
我心中一動,按了“是”。
“......這張拍得挺好的呀,為什麽删?” 我端詳着照片,“我們進去金廟了嗎?挂着小牌子的是什麽?祈福樹?我寫了什麽?”
“健康平安這類的話。” 沈敘不假思索。
我有點點不相信,說我們再去一次金廟吧,記不得了好可惜,沈敘當即表現出不贊同的神情,我再三堅持,說還想去看看。
沈敘安靜半晌,敗下陣來,帶我回到了那座照片裏的金廟。
進廟時我不小心和一位印度老人迎面相撞,他懷裏抱着黃銅壺,水頓時灑了一大灘,我們不好意思地互相鞠躬,道了無數遍“吶嘟利”,他彎着背,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我便踩着水漬,來到祈福樹下。
海量的木牌快将榕樹壓彎,我仰着頭找來找去,還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筆跡,寫的是一生如意,淹沒在各式各樣語言寫就的木牌裏,普普通通,挂在我旁邊的是沈敘的牌子,光在右下角署了個名,拿的還是刻着花的姻緣牌。
沈敘輕咳,衣領在風裏飄啊飄,我轉頭朝他笑,笑着笑着便愣住了。
視線的盡頭,又是一枚寫着沈敘的牌子,不起眼,但我一眼看到了它,我抽身走過去,在沈敘的牌子旁邊發現了自己的。
一枚,再一枚,我往後退步,在紅線與木牌的叢林裏,像無頭蒼蠅那樣團團打轉,又一枚,擡手輕碰,那木牌便在原處晃出一個圈。
“原來,我們許了這麽多願望啊......” 我說,“多得我吓一跳。”
[常存]
[不思]
[順時惜物]
......
[回來]
回來?什麽回來?我丢了什麽?誰要回來?
沒頭沒尾,我也記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麽了,有幾枚牌子明顯很舊,生産批次的關系吧,我眼花缭亂地找着,光線凝固在空氣裏,直到我的後背撞上沈敘的胸膛,他舉着兩枚嶄新的木牌,微笑:“再許一個麽?”
“濕婆會覺得我們很煩。” 我說,接過雕花木牌,流暢地寫了一個[但願人長久]。
“你沒有願望嗎?” 我問一動不動的沈敘。
沈敘深深地看着我,“沒有,我的這張就寫你的名字吧,寫誰濕婆便保佑誰。”
“你寫我的名字,我就要寫你的名字。” 我說,再跑去買了一個。
于是,“商謹”和“沈敘” 肩并肩,栖身在最大的一片樹蔭下,風雨不侵的地方。
挂完木牌,我們邁出金廟,那印度老人又在汲水了,他身邊,只着一條內褲的青年一躍而下,在渾黃的恒河中冒出頭顱,抹去臉上的水,痛快地低吼了一聲。
他們用恒河水做任何事,在印度,神聖性和清濁程度毫無關聯,就像他們的沐浴場和火葬場共用一個單詞一樣奇妙,我居然有些欣羨地看着河中洗澡的青年。
“泡在恒河裏,是變幹淨?還是變腌髒?” 我思考着。
“重要的是,你相信什麽。” 沈敘松松說着,不是提問的語氣,但我依然回答他,“變幹淨。”
“想不想變幹淨?”
我閉緊嘴巴, 斟酌地看向随時随地都能翻攪起泥沙和穢物的河水,很沒種地說,“可以換個地方嗎?”
沈敘在河堤邊蹲下,問老人印度最好的恒河浴場在哪裏。
“去加爾各答!去那裏吧!” 老人直起腰,抱着銅壺大聲回答,金屬凹面聚着太陽光,刺得眼角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