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汁
[Rasa].
我在地圖上尋找加爾各答,新德裏在這頭,它在那頭,我用手掌丈量,剛剛好一個半,恒河分出四條大支流的那一個小黑點,正是加爾各達。
坐飛機趕去加爾各答泡澡的人也只有沈敘和我了,到達恒河浴場時天色不佳,大雨将落未落的跡象,我們把錢交給木棚子裏的看守人,裹着浴巾(真是游客的做派)踩到了沿河的泥沙上,河面黃蒙蒙的,我迎着風走,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追究腳下的物質成分,退堂鼓一旦響起來,就前功盡棄了。
剛才在更衣室,我糾結要不要連內褲也脫了的時候,沈敘已經坦然地一件件脫了個精光,那物蟄伏着,并不如同他的長相一般斯文有禮,我匆忙別開頭,沈敘在我後面輕笑。他這樣随心所欲,倒顯得我小氣起來,于是學着他,三下五除二脫光,想想不對勁,趕緊抓了條浴巾裹上。
恒河的表層被大氣溫度烘得暖暖的,可越往深處走就越涼,我緊抿着嘴唇,盡量不讓河水流入口中,沈敘上半身仰躺在水面,頭發一半漂開,一半扭曲着沾在臉側,他從眼皮子底下瞧着我,說小謹,放松一點。
“這一口喝下去,可能會喝掉一百多個印度人。” 我困難地吐氣,“總覺得哪裏怪怪。”
“吃再多印度人,也變不成印度人吶。”
“萬一呢?” 我仰着頭,“明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印度人,只會說‘吶嘟利’的印度人。”
“那怎麽辦?” 沈敘順着我的思路,“和護照照片對不上,回不去了。”
“留下來,在濕婆旁邊找一份工作,打掃衛生什麽的。”
沈敘笑了兩聲:“你覺得清潔工在印度很吃香嗎?”
“說着逗你玩的。” 我反而認真思索起來,“清潔工當然賺不到錢,不過兜售瑜伽課程好像挺賺的。”
“中國人果真是天生的生意人。” 沈敘調侃道,“我也愛錢。”
“是嗎?沈老師當我向導,可沒收我錢。”
“你不一樣。” 沈敘在水裏直起身,拆開了一包塑封的洗發水,擱到掌心裏起泡。
“沈敘啊……” 我乖順地低頭,任由他輕柔搓弄頭發,“你知道嗎,你的破綻多得像蜂窩球。”
身後靜悄悄的,洪大的水流齊頭并進,卻只是發出輕微的簌簌聲,沈敘的手緩慢地動作着,從頭皮轉移到肩膀,接着有什麽溫軟的東西擦過耳垂,我們藏在水面下的身體若有若無地相撞,我無法同時兼顧感知觸碰和保持自然,索性閉上眼,讓随便哪個部位随着流水去漂逐。
我記得沈敘剛進學校課題組當組長的時候,因為年輕,很多教師不服他,當面或者背地裏陰陽怪氣,這些他都沒有和我說,我自己偷偷看他聊天記錄才知道。以前總覺得教師嘛,從學校到學校,環境會單純些,但看起來情況并非如此。有差別就有對立和戰争,在沈敘的人生經歷當中,打壓和孤立幾乎無處不在,所以我時常想,這到底是命格使然,還是社會的常态?
去年有個周末,沈敘加班,我休息,買了一大袋的零食去慰問他,順便去教師食堂蹭個午飯,沈敘帶着我打完菜,想去給我拿幾枚餐後水果,我比他早一步起身,說我去吧。
路過打飯阿姨,腳步被蒸汽緩下,阿姨握着飯勺,悄悄問我是不是沈老師朋友,我掩護着滿兜的香蕉桃子,點頭說是啊。
“嗐,我就是看他老一個人吃飯!”
“沒別的老師和他一起嗎?”
“很少。” 阿姨搖頭,“那次我看沈老師一個人端着盤子坐在位置上,眼淚吧嗒吧嗒掉哩!”
沈敘從來不哭,我心驚,“什麽時候?”
“就上個月。”
記起來了,上個月我們好像在因為他媽媽要錢的事情鬧變扭。
說實話,沈敘這些年的血汗錢她接受得既理所當然又得寸進尺,我是在為他鳴不平,父母生他養他并不代表他必須成為壓榨工具,年複一年的金錢斡旋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經常替他喘不過氣。
沒有得到理想中的物質滿足,以至于後來阿姨直接追到我們的五十平的小家,對着扮演“租戶”角色的我喋喋不休,控訴他兒子心有多壞,是如何如何算計她,并從衛生間一路跟我跟到房間,倘若一個人形擴音器,直到我說阿姨不好意思我要休息了,關上房門後她依然固執地倚靠在外,自說自話地講了将近一個小時。
捂上耳朵,我發現自己竟無法對她心生怨恨,唯有同情而已。
只能看着沈敘在這場不平等關系裏越陷越深,被所謂的母愛磨得黯淡無光。
回到沈敘對面,看他勉強對我擠出一個笑,說謝謝我的零食,還沒等我開口問他,他先發制人,說想開個課外輔導班,很多一心求進的學生家長找他說這事。
我愣了愣,低下聲:“……教育局準不準的?”
沈敘眼神飄忽,接着突然回頭
——“以為有人叫我。” 他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人叫他,我十分确信,并懷疑沈敘經常幻聽。
“在課題組還好嗎?” 我問。
沈敘搖搖頭,不說話。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你硬氣點。”
“他們……會覺得我小心眼,沒度量。”
“完美對你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我嘆息,“被欺負了也要端着,裝不在意?沈敘,不要因為別人的看法而弄丢了你自己。”
沈敘埋頭吃飯,動作有點機械和執拗,跟完成任務似的,我剝了香蕉給他,他咬掉半根,口齒不清地讓我回去。
真是被欺壓慣了,他媽媽不心疼他,我心疼。
想着,回去之後我聯系上一位非常有經驗的心理醫生,價格高昂,五十分鐘要價八百,我和醫生統一口徑,對外宣稱一百一小時。
等醫生七拼八湊地騰出時間,沈勞模的補習班已經進行到大半,療程開始前醫生告訴我要多安排他做一些小事,讓他感覺自己是有價值、被愛護被需要的。
所以當天晚上,我就動手把床墊掀了。
等沈敘回來,我哭喪着臉說床墊破了,他查看一圈,輕輕抱了抱我,說沒關系,再買一張就好,我把手機拿給他,上面是我早就準備好的三種款式,沈敘猶豫很久,挑了最貴的那個。
“好點的床墊睡着舒服。” 沈敘說,“小謹你每天低着頭畫圖紙,回家就好好休息。”
我把要說的話咽回去,看着他的發旋,有些不忍。
網上買的床墊第二天就到,我拜托他一起下樓去搬,一人一頭,我在前,他在後,上樓梯的時候怪折騰的,我的手機放着流行歌,雖然滿頭大汗,但還挺快樂。
樓道充斥着油漆味,搬到第三層的時候,後面的力量突然消失,沈敘叫住我,聲音輕得不行。
他說:“小謹,我好像撐不住了。”
“撐不住了……撐不住了那就先放一放!” 我站在樓梯轉角,朝他燦爛地笑,“放一放吧!”
沈敘點頭,靠在了牆壁上。
“好累。”
沈敘說好累。我想起了心理醫生的話——
“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訴求”。
“累的話,晚上高中同學的婚禮我們不去也行。”
他搖頭,“答應過人家的,去吧。”
我慢慢放下床墊,和他一起靠在白胚牆上,視野開始模糊,我的男朋友,真是個從不食言的人啊。
恒河水亘古不變地流淌着,我緩緩沉下去,洗掉兩行淚水,再睜眼時世界一滅一明,泡沫随着波痕起伏,我向後仰去,知道那裏肯定有個胸膛在等待。
“我知道你會來……和我一起。”
沈敘嗯了一聲,用手腕撩開額前的發,水珠從下巴掉落,濺起一朵小小的花。
“我們說好的。”
老天,他怎麽還是以前的樣子?
我泛起酸澀,洶湧異常,于是轉身,擡頭吻上了沈敘。
那是一個很短的、試探般的吻,我們都睜着眼睛,等唇瓣即将分離的那一秒,沈敘閉了閉眼,按住我的後腦勺,重重地将它重新接上。
這一次,比之前吻得更加深入、也更加纏綿。
恒河把我們洗得很幹淨了,洗得只剩下無憂無慮的美好,只剩下彼此。
“小謹,你不早認我,好記仇。” 沈敘貼着我的唇喃喃,埋怨也含了撒嬌的意味。
“耍我耍得團團轉的人是誰?不回消息的人又是誰?” 我不依不饒,“是不是沈敘呀?”
他愧疚地點了點頭,恍惚是往昔那副生動的面目。
傍晚時分,我們自浴場出來,走在加爾各答的集市上。
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街上的居民盛裝出行,大紅色攪進黃銅鈴,讓人目不暇接,快門聲響起,我玩似地躲開沈敘的相機,拐進一條小巷,再左拐,到處都是那樣熱鬧,游行隊伍裏有五顏六色的蛇,大張着胸脯,形狀奇特,我指給沈敘看,他一手拉着我不讓我亂走,一手調着對焦,我被一輛人力車攔着繞了個圈,轉一個莫名其妙的拐角,猛得停下了腳步。
這裏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就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石砌的露天聖所,撲面而來的壓迫力,巨大的卧獅雕像突兀地出現在那裏,它垂着頭,注視面前陰沉的臺階。
樂音依稀響在耳邊,而眼下卻滿目瘡痍,橫跨天堂與地獄般的割裂感。
慘淡、潮濕,即便這裏長出鐘乳石,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夜幕降臨,深灰色的霧障像蒙塵的重鼓,一下一下,震耳發聩的同時揚起能讓所有東西褪色的粉末,石雕劃過黑淚,植物在悶熱的夏夜裏加速腐爛,和刺鼻的香料一起沖昏頭腦。
我呆呆地看着。
沈敘說的對,這片土地是有能量的,這種能量叫人煩躁,叫人發狂,想大哭,想齊齊摔落在石階上,像猛獸一樣撕開彼此的衣物,然後緊緊擁抱,一直一直翻滾到最後一級,和着汗水與血液發情。
深埋進盆腔的種子破芽,開出一簇血紅色的毒株,他攥着我的手又濕又熱,好像攥着我的xqi,身體想要什麽東西填滿,我被這股力量抽到只剩一具空殼,前額葉失效,便放任了胯下的躁動。
“小謹。” 沈敘知我所知,感我所感,聲音因為克制而沙啞,“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