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輪回

[Samara].

第七天。

生物鐘嘹亮有力,我睜開眼,卻只覺得手腳酸軟,徒具形骸。沈敘從背後環着我,用夢裏的聲音說早上好。

“早上好。” 我小心地翻身,湊近他,“今天還想去恒河浴場。”

即使是迷迷糊糊的清晨,沈敘也能夠看穿我的蹩腳計謀,“會來不及看濕婆。”

我在他懷裏欲求伸展,試探道:“來不及就明天嘛。”

“明天你會說後天。” 沈敘随手抓來一件衣服蒙住我臉,“來,小謹,穿衣服,然後我們出發去機場。”

眼前是暧昧的暗色,我靜靜躺在衣服底下,鼻子一酸,“沈敘,你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啊......”

注定失敗的讨價還價,沈敘看我半天不想動,翻身坐到我胯上,垂着腦袋一粒粒地幫我扣襯衫紐扣,他眼神專注,黑發在他額前輕微顫動,可扣到最下面的時候右邊多出一粒來,于是又解開重新扣。

我高興不起來,但他似乎比我更心煩意亂。

神用六天創世,在第七天休息,那麽他不會造訪過瑞詩凱詩方?這個藏在喜馬拉雅山麓下、專注漫漫修行的城市?

因為它實在太美,擁有在印度其他城市難以獲得的平靜,比起泰姬陵的熒熒聖殿,瑞詩凱詩內斂的氣質顯得質樸而珍貴,居民瀑布一般的白袍子下擺很長,垂得快要沾地,靠近雪山的地區最低氣溫降到了十七度,我攥着沈敘的手,一秒都不舍得松開。

像變成了小美人魚,陰沉沉的預感壓着我,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從恒河上吹過的風拂着面龐,沾了點腥濕氣,把沈敘的臉部輪廓變得朦胧而又遙遠,我看着他,他看着一棟錫藍色的建築,白頂金尖,在偶爾露出雲間的陽光下顯出琺琅般的光澤。

我們步行去看濕婆像,穿過回流的朝聖者,和他們彼此漠不關心,也許是因為各有執念。

這百米的路就像一場深度幻覺,恒河沙數四萬八千,我是其中之一,被水波裹挾着,卻不可阻擋地逆行往後,想再博一博,回到我和他都鐘愛的濕婆腳下,做一對執著又篤定的信徒。

于是我們見到了他,和他那世紀不變的容顏。

“小謹,” 沈敘輕輕吸氣,生怕驚擾了誰,“我們到了。”

濕婆盤足于長河之上,光潔的臉部并無虛飾,但依舊美得驚心動魄,他沉靜又靈動的表情宛若精神和肉*的接合,赤裸的皮膚似從焚火的灰燼中歸來,生機飽滿。

大學午後的圖書館,我的手指停在了鉛字的最後一行,上面寫着“濕婆為了救出人類,甘願吞食帶有劇毒的蟒蛇,他的脖頸從此變得青黑......”

“沈敘,哎,沈敘。” 我小聲喚他,把書推過去,“找到了。”

我的男朋友朝我斜過身子,無聲地念着,室內空調開足了勁,窗外樹影婆娑,正是萬物生長的夏天,我看着他的臉,一直看到最微末之處,看到了美麗恒無止境。

“是這樣啊......” 沈敘颔首。

“毒液腐蝕透了血管和皮膚,濕婆一定非常痛苦。” 我感同身受地縮了縮脖子,沈敘卻不置可否。

“不是嗎?” 我問他,“極度的痛苦。”

沈敘輕微搖頭,合上書:“我覺得是一種解脫。”

“解脫麽......” 我盯着附錄裏的黑白圖片,沈敘這樣一說,我再看濕婆時,他便忽然籠罩上了一層自冥間而返的氣質,于輪回中化身為不朽。

瑞詩凱詩起了風,我望着濕婆,一轉頭,在沈敘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他離我很近,瞳孔因為專注而緊縮,仿佛此時此刻迷惑着他的不是濕婆而是我。

我碰了碰他的唇。只消一沾就會神魂颠倒的柔軟。

“和濕婆拍一張嗎?” 短暫一吻後,沈敘還停留在原地,頭微微左擺,保持着傾向我的姿勢,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後匆忙低頭,去調試相機的光圈,我把挂帶從他脖子上取下來,不容拒絕地說:“總是你拍我,也讓我給你拍一次。”

沈敘明顯猶豫了,不過最後他還是把相機交到我手上,“按這裏。”

“好。”

我拿着相機走出幾步,這還沒過去多久呢,我就已經開始想念他的雙唇,于是我再次快步回到沈敘面前,扣住了他的後頸。 我動作有些急切,沈敘愣了下,随後緊緊摟住了我的腰,好讓我們吻得旁若無人,密不可分。

“商謹,我這輩子最愛你。” 他說。

他的嘴唇和舌尖是那樣柔情缱绻,回應我的懷抱是那樣熱烈,好像......好像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吻。

人潮越來越擁擠,我倒退着走,一秒都不願意沈敘離開我的視線,可他就站在那裏,哪也沒去,當我飛快舉起相機的時候,他似乎笑了。

快門聲響起,沈敘留在了濕婆腳下,和他滿含情深的眼眸,衣袂翻出一個角,在風裏拍打翅膀。

“沈敘,看完濕婆,我們去哪裏?”

“沈敘,我聽你的,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我把機票退了吧,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一起去呢。”

“沈敘?沈敘?”

我放下相機,可是那裏已經沒有了沈敘,空空蕩蕩的,縫隙很快被後來的白袍修行者填滿,我怔怔的,朝他的存在過的方向走了幾步。

驟然的離別像刀刃般來回切割心髒,摒棄了冷靜,有東西正一寸寸脫離我的身體,徒然飄散在身後。

他好像從來沒存在過,又好像無處不在,他好像在說——

“——不要找我。”

“不要來印度找我。”

“沈敘!” 我不甘地大喊,拼力撥開層層人群,驚呼聲突然響起,我踉跄着,眼前一暗,被一輛人力車生生撞倒。手肘擦破了皮,但不痛,我很快站起來繼續跑,我能找到的,我能找到他的,沈敘只是走丢了,才不是消失了,等我找遍所有的地方,就能看見他了。

腳下的地面變軟,步子滞塞起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追到了恒河邊,嗓子啞得快發不出聲音。

“你在哪裏......”

攥在手裏的泥沙從指縫溜走,我回頭,濕婆與我像是隔了遙遙萬裏,我發直地盯着他,淚卻狂湧。

“不要離開我。”

濕婆在喧鬧聲裏沉默,接着,他的形體逐漸發生變化,變瘦變矮——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老年斑浮現在她裸露的皮膚上,脖子依然青黑,銀白的發間紮着一根頭巾,她噴着溫熱的呼吸朝我笑,示意我說點什麽。

景物瞬息變換,我站在煎餅攤前,看着中文的招牌發怔。

“六元哦。” 老奶奶切下一張餅,擦擦手。我聽到車聲,腳步聲,平翹不分的談話聲,繞耳蠅蟲般地鑽來鑽去。

喔,一場夢罷。

我晃晃腦袋,恍若初醒般地付了錢,老奶奶扯過一張報紙要幫我包起醬香餅,神經驚跳,我猛地別開頭,“不!不要這個。”

老奶奶低頭看了看,抱歉地笑笑,把報紙丢到一旁,換了只塑料袋。

電梯令人眩暈地上升,我前腳進家門,後腳便收到部門組長的消息,說批準了我的假條,如果我有需要,再多請幾天也沒有關系。

像被漿糊填了腦子,我讀到第三遍才讀懂,回複:[謝謝組長,我會按時複工的。]

[你一個人......能行嗎?]

[我男朋友和我一起呢。] 我一邊吃餅,一邊打字,[他馬上就到家了。]

退出聊天頁面,電子卡包裏,躺着兩張未使用的機票,我男朋友還沒有回來,家裏顯得很空曠,手機擱在整理幹淨的桌面上,像座孤島,我枯坐一會兒,又咬了口醬香餅,慢慢地咀嚼。

八月十五日,飛機延誤了半個小時,男朋友放了我鴿子。

德裏的氣溫蒸騰,我拖着行李混跡在人堆裏,昏沉沉地找中轉車站。

臨近下午,我站在兩輛土黃色的大巴中間進行抉擇,選了左。

我在車上遇見一個人,他只背一個旅行包,穿着淡色的格子襯衫,幹幹淨淨,擁有一副挺拔的亞洲面孔。

哈,我真幸運,他語調輕柔,說他也是中國人。

“我叫沈敘。”

他煦地微笑,日光将他的半邊眼睫照得透亮。

一如從前令我心驚的模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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