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錫白坐在自家後院裏的小亭子裏,望着亭外來勢洶洶的暴雨,嘆了口氣。
芭蕉被那雨澆得恹恹的,無精打采地垂着。門前血紅的石榴也東一瓣西一瓣地零落在青石階上,一派悶熱又蕭索的景象。
“就一盞茶的功夫,你已經嘆了十萬八千口氣了。”他的好友張宇賢忍不住打斷他。
“不該嘆嗎?”
元錫白苦笑了一聲,将剛沏好的毛尖給張宇賢倒上。
“被禁足兩個月,府上也沒什麽好東西,這茶還是去年從閩地上貢的,老兄別嫌棄。”
張宇賢接過茶,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我都冒着被貶谪的風險來看望你了,還會在乎這些東西嗎?”
元錫白也給自己倒了口茶,默不作聲地仰頭飲了下去。
亭外霎時又是一陣電光雷鳴,将周圍映得白花花一片。
張宇賢等了半天沒等到元錫白說話,四下張望了一番,才慢慢開口:“要我說……當時聖上要納那小倌為男妾,你就不該上谏反對。”
元錫白嘆道:“從古至今,哪有小倌做妾的道理。就算皇帝真的喜歡,私下給個名分也就罷了。這麽大張旗鼓地賜宅升爵,連着那小倌的什麽遠戚都當上了縣令,實在是胡鬧。”
“再說了,當初反對者可不止我一人。”
“可到了上朝時,參奏的奏本卻莫名其妙地只剩我一本。”
他望着假山上被暴雨給沖出來的小瀑布,神色有點無奈。
“看上去,元氏一族的命脈要斷送在我手上了。”
五十年前,開國皇帝渡江北伐,收複關下、濮江等地,在新都建立樓氏王朝,并改國號為“胥”。而他麾下的兩名力将宋吉與諸葛巡也受封為開國郡公,一時風光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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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後,蘭陽宋氏、清河諸葛便與當地原先的望族安陵元氏、雲東洛氏被當時人共稱“四大氏族”。
元家最為興盛的時候,應該是在元錫白的祖父元穆深任右丞相時。那時他二叔是鎮西骠騎将軍,堂姐堂妹一個做了貴妃,一個嫁給太子做側妃。一時之間,府中那叫一個門庭若市,閣中所藏的珍稀奇物甚至不輸東宮。
可這命數說來也奇怪,一個家族的蕃昌需要幾十幾百年,可衰敗起來卻往往只需要幾個月。
自一年前元錫白的祖父逝世之後,元氏在朝中的地位便逐漸尴尬了起來。但錦衣玉食養出來的那群纨绔還仍未感知到危險,以元錫白他爹為首,依然是哪裏逍遙快活哪裏待着去。
數月前,鎮西骠騎将軍元喆出兵鄢州時,意外被敵軍的毒箭射中不治身亡。緊接着,便是元貴妃被指證往懷有皇嗣的蘇美人飲食的點心中投毒,被壓入冷宮。
元錫白也因此事被遷怒,從三品的侍中被貶成了五品的中書侍郎。
聖上甚至怒言道不願再聽到與“元”或其諧音的任何字。這一時之內,先前與元氏親近的幾個士族便紛紛作鳥獸散,唯恐皇帝加怒于他們。
而元錫白被禁足的這幾個月,來看他的人甚至只有他昔日交好的同窗張宇賢一人。其他人要麽在避嫌,要麽在等着看他元家的笑話。
“或許你應該去求助一些人,這樣下去……我真的擔心……”張宇賢說得委婉,但元錫白卻懂了他的意思。
“擔心這樣下去我就會被皇帝削爵貶黜,再全家流放?”元錫白苦笑。
“我倒是不在乎這些,只不過……元家人比我在乎。”
他接着道:“母親早逝,父親賭馬欠了一屁股的債,小妹現在又染了病,之前家裏的地契店契也都押給了別人,一家人現在全指着我這點俸祿活着。”
“若是真去了那山窮水惡的地方……”
元錫白再嘆:“他們估計也活不長了。”
張宇賢看着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別老說些喪氣話,大不了我的俸祿分你一半,過不過得去的,總能過去的。”
“話別說的那麽滿,嫂子同意了嗎?”元錫白難得有心情揶揄好友。
“那不然能怎麽辦!?這朝上還有誰能替你說話?”張宇賢苦着臉思索了一會,試探着問了句:
“你去找過老師嗎?”
他口中的老師是他倆同窗時崇文館的老太傅汪石。汪石是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不僅擔任過他們的老師,還擔任過當今聖上的伴讀。
元錫白搖了搖頭。
“汪家甚至不讓我進門。”
“唉,這…………”
張宇賢又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道:“先前一直不曾跟你提過,但現在……似乎只有他有那麽一絲可能幫你了。”
“何人?”
“先前……在朝中聽到一些傳聞,才不敢跟你說。”張宇賢觀察着元錫白的臉色,琢磨着開口道:“宋钊宋大人。”
元錫白臉色古怪了一瞬,随即恢複如常:“他怎麽了?”
“你被禁足的這幾個月,諸葛家和洛家可來勁了,幾乎每日都有彈劾你的奏折,噢還有蘇家王家……別提了,但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宋家竟然沒跟着一起發瘋……”
“宋钊是正人君子,哪裏會跟着其他人一起做這些下作事。”元錫白撇了撇嘴。
“可不是,宋大人已經位及右相,他親姐姐還是當今皇後,一句話就能讓你灰溜溜地出都了。”張宇賢回想起宋钊,連話也滔滔不絕了起來:
“宋大人不僅生得風姿神貌,為人還十分剛正秉潔,聽說呀,他家根本不收賄賂貢禮,想讨好他的人都找不到門路……”
“得,什麽傳聞。”元錫白打斷他。
“什麽什麽傳聞?”張宇賢一臉莫名其妙。
“你剛剛說不敢跟我說……”
“噢!那個呀!”張宇賢摸了摸後腦勺:“有人說你和宋大人不和呢,但我想應該不至于吧,你是什麽人我還不清楚嘛,而且你不是進崇文館之前同宋大人一起在尚德宮念書嗎,這樣你和他也算是同窗了吧?”
見元錫白不說話,張宇賢又試探地問了一句“所以他們說的‘不和’應該只是‘不熟’吧?”
元錫白:“……”
良久,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希望和那人只是不熟。”
“不是吧,你得罪了這麽好的人嗎……”張宇賢有點驚訝,因為在他認知裏,宋钊不是一個會記恨別人的小人,而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君子。
“我那時候,也不是什麽好人啊……”元錫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壞人得罪好人,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那他現下竟然還沒有趁機彈劾你。”張宇賢感嘆道:“……這可以說是聖人了。”
元錫白低下頭,長嘆一聲:“真正的聖人都不會以德報怨,更何況是他……”
“那你又不肯告訴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他,我怎麽知道怎麽幫你。”臨走前,張宇賢負氣似地留下了一句話。
元錫白穿着中衣,倚着門框無奈地笑。
他不是不想告訴張宇賢,只是怕告訴他之後,就會失去這最後一個朋友了。
宋钊啊……
元錫白望着門外雨幕,腦海中只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一身靛色的官袍,束得一絲不茍的冠發,還有永遠如松般挺直的脊梁。
為什麽沒有臉呢?
大概還是因為年輕時鬧出的那點事,他每次遠遠望見宋钊都會下意識地回避,上朝下朝時兩人各走一邊,中間寬得放得下一艘船,也難怪朝中人在傳他們不和了。
雖然那人的長相已經漸漸模糊,但元錫白至今還沒忘記他多年前和宋钊對視的最後一眼:
那是一雙年輕又清透的眼睛,望着他的時候卻又摻雜着這麽多的情緒。
不可置信、羞憤、痛苦,或許還有一點點哀求,可最後都一點一點地化成了火焰般濃烈的狠意。
那股有實質性的目光一直暗暗地折磨了他數十年,甚至到今日,他只要一回想起那個眼神,心髒便仿佛被燙去了一塊,渾身不是滋味,
元錫白想,或許,他當年确實做得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