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敢遞,一個敢接
元錫白被解除禁閉後的第三天,一紙诏書輕飄飄地送到了元府,這才得知他父親永寧公的“虛銜”竟然被褫奪了。
看來這次聖上要清理元家的主意打得十分堅決。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硬着頭皮朝宋府發去了一份拜帖。
出人意料的是,向來對接帖要求極為嚴苛的宋府,竟然接下了他的帖子,并且第二日便寄來了回帖。
真是“一個敢遞,一個敢接”。
休沐日。
“祿兒,你家主人今日看起來如何?”
元錫白正對着銅鏡刮他的胡茬,胥朝受前朝審美的影響,男子以“面白齊淨”為美,不留須不留髯。
“大人看起來比往日更精神了,嗯……有那個什麽龍什麽姿!”祿兒沒上過學,也不懂怎麽用那些文绉绉的話誇人,只是衷心地覺得今日他家主人真是好看。
元錫白穿了一身杏藕色的長袍,上邊繡着竹葉錦雞暗紋,頭頂簡單地用一頂小玉冠束了一半,另一半青絲便順着脖頸傾瀉至後腰。
兩道英氣的眉毛斜飛入鬓,鼻梁高挺,星目灼灼,穿着這身素色衣服非但不顯瘦弱,反而襯托了他那飒爽的氣質。
元錫白看着鏡子中的自己,不禁晃了神。
仿佛元家還沒有沒落,自己也還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屋外鳴蟬依然在豔陽天裏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如每一年的盛夏,屋內卻已暗中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流年。
“走吧。”元錫白起身。
“別忘了把禮物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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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位于城中最繁華的地段,但府中卻比城外山上的寺廟還清靜。原因無他,只因家主特地從蜀南運來了幾車的竹子,将府邸裏三圈外三圈圍得嚴嚴實實,街上的喧嚣根本入不了這方圓之間。
元錫白下了馬車,望着宋府的牌匾,攤開自己的手心,發現裏面早已被冷汗浸黏了。
祿兒卻不知道他家大人內心的七上八下,依舊興奮得叽叽喳喳:“大人,我還是第一次來宋府呢!”
“先前在街上路過還好奇,這裏怎麽會有這麽大的一片竹林,原來林子裏面就是宋府啊——”
“小點聲,一驚一乍地顯得咱們沒見識沒教養。”
元錫白敲了一下他的腦門:“……雖然這也是事實。”
“噢……”祿兒癟了癟嘴。
“一會我和宋大人談事的時候,你就在一旁看着,沒讓你說話就不能說話,并且我們的談話要……”
“對外保密——!”祿兒甩了甩腦袋,“唉呀這些我都知道,一會我會當好一個聾子的!”
他還故意捂了捂眼睛:“還有瞎子!”
元錫白無奈地嘆了口氣,朝他伸手:“行了,先把帶來的那卷經書給我吧。”
“噢。”祿兒連忙把系在腰上的布包遞給他。
裏頭裝的是慧弘法師親手所撰的《華嚴經》部分真跡。宋钊的祖母長年與青燈古佛相伴,傳聞說她對前朝慧弘法師所提的佛理十分癡迷,而元家剛好藏有這位法師的真跡,元錫白便把它帶來投其所好了。
他揣着經書,在大門前輕輕叩了幾下。不一會兒,裏邊便傳來了聲音:
“來者可是元錫白元大人?”
“正是。”
話畢,那篇大門便徐徐向裏拉開了,門後站着一個瘦高的中年人,眼角微微上挑,像有根線吊着似的,看上去不好相與的樣子。
“在下鐘子義,是宋府的管家。元大人有事便稱呼我老鐘就好了。”
元錫白對着那張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臉,實在喊不出一個“老”字,最後只能拱了拱手:“鐘先生。”
那鐘管家淡淡“嗯”了一聲,也不多說一句贅言,便領着一主一仆往林子深處走去:
“我家大人請元大人在書齋小坐片刻,他方才在武場練劍,現下想必正在芳閣沐浴,等大人洗漱完畢後便會過這裏來。”
走過七八座小橋,又轉過幾個迷宮似的庭院,終于來到了宋钊的書齋。
“在下還有別的事要辦,就先送到這裏了,如果有需要,就吩咐那裏的兩個下仆便可。”
元錫白順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見門外站着兩個膚色黝黑的壯實男子,像兩座硬邦邦的石像一般立在邊上。
“鐘先生辛苦了。”
可是……
就這麽貿然地讓一個陌生人單獨待在主人這麽私密的地方真的好嗎……
元錫白盯着桌案前的茶,覺得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祿兒謹記着不能随便說話的規矩,小嘴閉得死緊,只餘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四處亂瞟。
宋钊的書齋沒放香爐,卻散發着一股芳草與竹葉混合的清香。除了筆墨紙硯以外,書架與桌子上幾乎堆滿了卷宗和典籍,但又絲毫不顯淩亂,一如那人井井有條的做事風格。
元錫白在那房間的梨花木凳上幹坐了好半天,坐到屁股都麻了也沒見到宋钊的人影。
等到窗紙被落霞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後,他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
“祿兒,你把經書帶回去吧。”
正在打瞌睡的祿兒驚了一下,脫口而出:“啊?為什麽呀……”
元錫白望着屋外漸暗的天色道:“你可知我們在這待了幾個時辰?”
“一……二、一個半時辰?”
“或許……宋大人還有別的訪客,一會就來了呢?”祿兒小心翼翼地開口,畢竟他們才是有事相求的一方。
“我們方才敲門的時候,你可記得管家說了什麽。”
元錫白看了他一眼:“他問的不是‘來者何人’,而是‘來者可是元大人’。”
“說明這個時間段,宋府只有我這一個拜訪者。”
祿兒傻眼了:“啊……那這麽說,宋大人是故意——”
刁難我們……
“可、可是……宋大人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明明不想見我們的話,不接拜帖就好了啊……”
元錫白難得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祿兒以為他家大人不打算說話了。
“我和他……曾經有些過節……”
“什麽過節?”祿兒嘴動的比腦子快,直接傻傻地問了出來。
“………”
這時,書齋角落裏的折疊屏風後突然傳出一個極輕的笑聲,仿佛平地上的一道驚雷:
“怎麽,元大人連自己曾經做了什麽好事都不敢對侍從說?”
——!!!
元錫白聞言猛地轉頭看向角落。原來那屏風所在的一處另有玄機,後方竟然還藏着另外一個房間。
只見一只修長的手慢慢拉開那繡着花鳥風月的屏風,話音的主人也終于在主仆二人面前現了真容。
中書監諸葛孺玉曾經稱贊宋钊的相貌,說他束冠時“如松如璧之風”,散發後有“淩淩野鶴逍遙之姿”。
但剛沐浴完的宋钊長什麽樣,元錫白估計是朝中第一位有幸看到的人。
那人半濕的長發披在肩上,身上只随意罩了一件外衫。幾绺細發貼在他的側臉上,上邊還挂着未幹的水珠,一雙黑白分明的直直地望着元錫白。
确實是神仙之姿。
可,穿着這樣的衣服見人,可不是待客之道吧……
元錫白先是懵了一下,随即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防備性地護在了祿兒前面。
宋钊這人雖然生得溫潤如玉,但那雙眼睛盯人時卻莫名可怕得很,無形之中便能産生令人不堪重負的壓力。
張宇賢說宋大人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是一身正氣,元錫白只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冷氣——
“元大人造訪我丞相府,必定是有要事相求。”宋钊語氣平淡,逼近元錫白的氣勢卻步步增強。
“既然如此,那宋某便單刀直入了。”
元錫白上朝時原以為宋钊和他差不多高,可真到與那人面對面時,他才發現自己幾乎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下,整個人瞬間被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如,元大人就當着你侍從的面說說我與你的‘過節’?”
宋钊低下頭,也不管一旁看着已經被吓傻的祿兒,好似很認真地在和元錫白商量一般。
“實不相瞞,元某本次登門拜訪,便是……便是向宋大人賠罪的……”大熱的天氣,元錫白的三層衣服都被冷汗浸得黏作一團。
他不是沒想過宋钊會不給他面子,但卻從沒想過那人打算直接讓他難堪。
“哦?元大人何罪之有?”宋钊慢悠悠地問。
元錫白忍着雞皮疙瘩繼續道:“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與宋大人同窗之際多有得罪,做出了許多出格的事,時至今日我都十分後悔,因此……”
“‘得罪’、‘出格’……元錫白,這麽多年了,你果然還是沒有變,嘴裏連一句實話都沒有。”
元錫白聽見宋钊叫自己全名的時候,整顆心像被泡到冰水池中一般,瞬間僵了。一旁的祿兒更誇張,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要不是元家如今沒落了,你元錫白會委曲求全地來我丞相府求情?”
宋钊忽然笑了一下。
放在其他人眼裏,美人含笑是道絕色風景,可此時此刻元錫白的眼裏,那人卻仿佛馬上要噬人血的惡鬼一般。
“來人,把元大人遺留在我這裏的‘愛書’拿來——”
屏風後影子般的侍衛恭敬地捧着一卷物事,在宋钊身前單膝跪下。
而元錫白,從看見那卷書的那一刻就像被雷劈了一般,兩只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元大人家有藏書萬斤,估計早就忘了這本書的名字了吧。”
宋钊緊盯着元錫白,不放過那人任何一個表情變化的機會。
他伸出手指,翻開那卷書的第一頁——
【作者有話說】:
好久沒來。。。我連怎麽空行都不知道怎麽搞了。。。9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