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阿奴

一夜之間,上京落滿了雪,成了詩中的“白玉京”。

俯仰之間,天地皆是一片幹淨皎潔的素白,唯有遠處的山巒披了層霧蒙蒙的灰,在城牆盡頭若隐若現。

階前欄外,紫陌巷口,仿佛被人抛了把冷月光,都沉在這寂靜的風雪裏。

馬蹄聲、車輪聲、喧嚣聲……仿佛一瞬間都離這塵世很遠、很遠,唯有三兩鴉雀停駐在枝頭上,不時發出抖雪的撲簌聲。

元錫白做了個離奇的夢。

他夢見自己穿着一身深檀狐皮騎裝,騎着一匹棗紅馬,在郊外的雪地裏慢慢地走着。

四周萬籁俱寂,只聞得馬蹄踏雪的沙沙聲。忽然,他望見遠處積了白的芭蕉葉下,靜靜地站着一只皮毛順滑的梅花鹿。

元錫白走近它,無聲地張開了弓。

那鹿卻不躲不避,用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唰——”

不知是否被那無辜的神情晃了神,又或者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與他相識的某人過分相似,夢裏的他難得将百發百中的箭給射偏了。

那鹿被射箭的響動吓了一跳,随即便轉身往深林裏奔了去。

元錫白騎在馬上,只覺腦袋一陣眩暈,随即便聽到了林中突兀的慘叫與哀啼聲。

他趕忙策馬入林一看,只見方才那只被他放走的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只鹿腿已經被捕獸夾給兇殘地撕斷了,正往外冒着汨汨的鮮血。

“方才你應該一箭射死他的。”

元錫白轉頭,只見旁邊不知何時站着一個白首長須的小個子老頭,還穿着一身杏白色的道袍,正慈祥地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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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你屁事。”

元錫白最煩別人教育他,皺着眉拉起弓,幹淨利落地一箭結束了那只鹿的痛苦。

“我不是在教育你,而是在點化你。”那老頭仿佛能看出元錫白心中所想,笑眯眯地道。

“點化什麽,如果是別人拉弓,這只鹿也還是會踩中捕獸夾。”

“錯了。”老頭糾正他:“正是因為你一開始沒有射中它,它才會中了那捕獸夾的陷阱,白受了那麽多的苦。”

“它的宿命就是被你的箭射死。”

元錫白嗤了一聲,握着馬缰轉了個頭:“什麽歪理,說得好像是我害死這只鹿似的。”

老頭玄之又玄地搖了搖頭:“不,你不是害死它的人,恰恰相反,你是拯救它的人。”

“這只鹿是九賢修士座下三弟子的化身,正是因為你的箭終結了他在人間的歷練,他的魂魄才得以回歸上屆,重返真人之位。”

元錫白不耐煩道:“行吧,你們這些道士就會故弄玄虛。”

老頭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語。

“他是天上的真人,你又是何人?”

半天無人應答。

元錫白回過頭,只見方才那老頭所駐之處已是空無一人,白茫茫的雪地竟然連個腳印都沒有。

……

“兄長……”

“兄長——!!”

元錫白驀地睜眼,感覺自己的胸口好像壓着塊石頭般,臉頰也一片濕熱。

一擡頭,只見一只體色黃白的京巴犬正臭着臉趴在他胸口,還慢條斯理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下巴。

“這是個什麽東西!??”

元錫白一骨碌地坐起身來,嫌棄地将那狗撇了開。

元玉柯淡定地将不知所措的京巴犬抱在了懷裏,伸手摸了摸它平整的腦袋, 似乎很喜歡這只小狗:“這是宋大人送給我的,我想叫它‘胖坨’。”

“胖坨……它确實挺胖的。”

“不對,宋大人怎的會突然送你這個?”元錫白看着那只看起來不太聰明的京巴,問道。

“玉柯也不知,只知道今日府門前停了好幾輛高大的馬車,老陳說那是藩屬國向大胥皇帝與士族進貢的東西。”

元錫白皺着眉,用手心擋住胖坨努力伸過來的舌頭:“他什麽時辰來府上的,祿兒怎麽沒同我說?”

這段時間宋钊登門拜訪過幾次元府,所以元府裏的下人們漸漸便熟悉了宋府的馬車樣式。

元玉柯将胖坨放在地上,任它圍着床角轉圈:“宋大人今早就來了,那時兄長你還在睡,他便進來了一會兒又走了。”

“走去哪了?”

元玉柯托着腮,努力回想道:“嗯……我記得他問祿兒‘淨香苑’在何處,或許是去拜訪奶奶了吧。”

“淨香苑——”

元錫白臉色一變,從樟木架上随手順了一件大氅便赤着腳下了地。

“壞了!”

果不其然,還沒踏進門內,便聽見裏頭元老太君樂呵呵的笑聲。只見她老人家捧着一個青銅暖爐,裹着錦被躺在床上,而宋钊被她執着手坐在床邊,垂着頭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

“阿奴小時候吃飯老是漏嘴兒,總是吃的桌上地上到處都是,有次他阿祖騙他說公雞老妖會把那些嘴角有飯粒的小孩給一口吞下,還扮鬼臉給他瞧,誰知這孩子竟然吓得尿在了裆上!”

“還有啊,他換門牙的時候以為那是什麽稀罕物,日日壓在枕頭下面當寶貝供着,我将那東西收起來的時候他……”

元錫白扶着門,忍無可忍地吼道:“奶奶——!!”

室內一躺一坐的兩人立馬齊刷刷地将眼睛轉了過來。

元老太君有些遲鈍地看向宋钊:“這是誰呀?”

宋钊耐心地回道:“這是您孫子,元錫白。”

元錫白也搬了張梨花木凳坐到床邊,将元老太君額前的碎發熟稔地撥到耳後去,捧住老人家的臉:“奶奶,我是您孫子,還記得我嗎?”

“奶奶,您好好看看我,看看我是不是您的阿奴。”

“我才幾日沒來看望您,可不能就這樣把您孫子就這麽忘了呀——”

元老太君眯着眼細細看了一會兒,好似終于認出來了,渾濁的眼裏有了笑意,緩慢地拍了拍元錫白的背:

“哎喲……我家阿奴,我的寶貝乖孫,長這麽高了,奶奶都快認不出來了。”

“當年你才到人的屁股墩,連吃飯都要坐在你二叔腿上才夠得着桌子。”

見元老太君終于清醒了,元錫白便喚門外侯着的下人去後廚取來熱乎乎的紅豆薏米粥,一口一口親手伺候着老太君吃了,再陪着她哄了半天,才走出了門。

想起方才聊到半程時,宋钊就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元錫白便伸手揮退了下人,自個兒披着大襖在園中尋起了人。

繞至後苑時,就看見那人正靜靜地立在廊柱旁,不知在望着什麽。

片片飛雪好似揉碎的梨花一般,迎面撲在他銀灰的貂裘上,更襯得那人面容俊冷,眉目出塵。

“呃……我奶奶她……”

元錫白咳了咳,有些尴尬地踏上石階,走到宋钊身旁,道:“她記性有些不好……”

宋钊目色不變地望着前方,好似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是不太好。”

“方才就那麽一小會,元阿奴七歲還尿床的事便已經同我說了三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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