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柳絮

蘇府西苑。

院中的玉蘭被一夜春風吹開了,枝頭象白的花苞像幾只小巧玲珑的酒盞,盛着仙氣般的幽香。

日光斜照在苔痕石階上,映着幾點粉中透紅的落花。清池波光潋滟,遠處鳥鳴依稀,早春已經悄然而至。

蘇明岫穿着一件鵝黃短襖坐在廊下,垂首繡着一方手帕,嘴角不時輕抿。

她的侍女悄步走近,低頭一看,笑道:“小姐,現下才剛入春呢,怎麽都應該繡些桃李之類的花兒吧,您倒好,轉頭繡起了秋時的花。”

“我還沒見過有人往帕子上繡銀杏呢!”

蘇明岫撫着那帕面上的銀杏葉,又扶了扶自己頭上的蝴蝶步搖,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一紅:“你懂什麽,這叫‘相思’——”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相思’是無關時令的。”

侍女銀芍掩面笑道:“我哪裏不懂,小姐這是又在想右相大人了。”

蘇明岫将繡針放下,佯怒道:“……銀芍!”

銀芍自小同蘇明岫一同長大,也沒那些“主子奴才”間的避諱,心裏有什麽話便也直來直去地脫口而出了:“小姐可別瞞着我,上次你同老爺在房裏争吵被我不小心聽着了,那位諸葛大人雖是助我們蘇家之人,但他風流成性,屬實不是小姐的良人。”

“右相大人就不一樣了,不僅生得風姿神貌,品行秉性也十分端正,還尚未嫁娶,與小姐正好門當戶對呢!”

“別胡說……”

蘇明岫垂下頭,神色忽然黯淡了幾分:“右相大人好似有意中人。”

“嗐,什麽意中人,那元大人再怎麽好,也是個男子。”銀芍坐到蘇明岫身側,忿忿道:“大胥雖說有許多人好男風,但卻從沒有納男子為妻的習俗律法,宋大人只不過是一時腦熱,怎可能一輩子都不立家室?”

“再說了,小姐生得如此好模樣,若是真嫁過去,與那宋大人日日相對,他怎可能不動心?”

蘇明岫聽銀芍這麽說,心中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前幾日與父兄争吵,确實是為了争取自己同宋钊的婚事。

蘇家憑着蘇貴妃一人得寵逐漸平步青雲,如今在朝中的勢力也不同往日。若是讓自家姐姐在皇上跟前多提起自己的婚事,說不定還能讓聖上為他們親自賜婚。

只不過父親與兄長聽到此事的反應都極為古怪,前幾日大發雷霆不說,這幾日卻莫名其妙地改了态度,好似對她與宋大人又有了撮合之意,實在是令人摸不着頭腦。

她撫着帕上還未繡好的銀杏,眼前不禁又浮現出那日在青魚寺同宋钊初相見的場景:

觀音閣前——

白玉冠,玄狐褂。

那人負手站在滿地金黃上,朝自己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讓人再也難以忘懷……

正宣十七年春,皇後誕下一個死嬰。

嶺南災患未平,如今宮中又出了此等百年一遇的不祥之兆,朝野上下亦是動蕩不安,甚至出現了皇上要廢後的謠言。

樓懷的身體本就大不如前,皇後産下死嬰一事對他的打擊更是沉重。他對着群臣發了一通火後,便被貼身侍從等一幹人攙扶着,顫巍巍地回自己的道觀中繼續煉丹參悟了。

他雖沒在朝上表明對皇後的不滿,但卻并未處置那些提議廢後的大臣。興許是欽天監每日在他身邊附耳此乃“大禍兆象”雲雲,樓重禦筆一揮,直接宣布退朝十日,并招來數名通靈大師為亡子超度。

宋钊安撫好宋芷岚後,幾次去乾清宮求見皇帝未果,又在宮中留了幾日,便自行離去了。

出了宮,正好遇見了在此等候的鐘子義。

“嶺南太守之事查得如何?”

鐘子義禀報道:“線索很少,據說那太守自缢之時,還放了一把火将郡府燒了,那些公文全都被燒沒了,他身旁的人似乎也不清楚此事。”

宋钊聞言淡聲道:“命令是從上往下傳的,太守查不到就往他的上級查,查刺史、查州牧,下發公文這事即使抹消得再幹淨,也一定會留下痕跡。”

鐘子義颔首應道,過了半晌開口問道:“大人将此事同皇上說了嗎?”

“未曾。”

宋钊看着停在身前的馬車,平靜地道:“皇上對我生了芥蒂。”

“……怎會?!”

鐘子義面色凝重:“莫非是因為娘娘……”

宋钊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對他輕聲道:“不管有沒有皇上,哪怕只是為了嶺南數萬百姓,此事都還得繼續查下去,知道嗎?”

“是——”

鐘子義領命後,看着宋钊逐漸遠去的背影,愣道:“大人,您今個兒不乘馬車了?”

宋钊并未回頭,擺了擺手,只身走入了那片市井繁華地裏。

彼時日頭将落未落,天邊卻已起了一片桃花霭。

晚雲金赤相間,春江澄靜如練。天氣晴煦,正是柳明花也明的好時節。

遠處的佛塔蕩起沉沉寺鐘,霎時山林輕晃,驚起一片黑壓壓的鴉雀。近處的人家卻已三三兩兩地挂上燈籠,點了炊煙,融進了一片暮色裏。

宋钊若有所感地伸手,接過風中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柳絮,放在掌心撚了撚,緩步往前走去。

行至半道,他忽然聞見身側飄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往巷中走近一看,才發現味道原來是從糕點鋪子中傳出來的。

店老板原本正要收攤,擡頭望見宋钊那一身錦衣玉履,便知自家這是來了位貴人,忙搓着手殷勤道:“這位大人,請問要買點什麽?”

宋钊望着那花花綠綠的點心,難得犯了怔。

平日裏府中的飲食皆是下人打點,他不好甜口,故而連那些糕點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只不過有時見元錫白啃得津津有味,便故意從他嘴邊搶些來吃,引得那人怒氣橫生、白眼連連。

“這兒賣得最多的是哪樣?”宋钊問道。

“回大人,這兒賣得最多的是白玉栗子糕,但今個兒已經賣完了……”那店老板生怕放跑這位貴客,當即又滔滔不絕地推銷起來:

“不過,這兒還有山楂糕,口味酸甜,夫人小姐們都愛吃。還有蝴蝶卷,外酥裏嫩,吃在嘴裏可香了!對了,還有梅子糕與杏仁酥……”

“大人這是買給誰?自己還是妻兒?”

宋钊啓了唇:“給……”

“一個十餘日未見的人。”

店老板見這位大人語焉不詳,眼珠轉了轉,心中便猜測他有難言之隐,興許這點心是贈給外宅中哪位情人的。

“那大人不妨試試這相思糕,此糕香軟可口,裏頭還特意摻了棗泥餡,甜而不膩,京城中只我這一家,到別處可買不到了——”

“紅豆相思……”宋钊望着那小巧的淡紅色糕點,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那便要它了。”

繞過秦風樓,來到小簾渡口,卻見那橋上立着一人一馬,不知在那站了幾時了。

被黃昏浸成金色的柳枝随風招搖,滿目被舞得都是鮮妍的嫩色。塵絮不住紛飛,石板與河面上點點皆是。

柳下的元錫白牽着馬,背對着夕陽,一副眉疏目朗的模樣。

宋钊望着他,望了許久。

“等多久了?”

自打昨日把自己出宮的消息傳信到元府,便知那人不可能在府中安安分分地等自己,出宮時便果斷棄了馬車,讓鐘子義自己回府去了。

元錫白本來要在橋上堵宋府的馬車,卻沒料想到宋钊用兩條腿面對面朝自己走過來了,一時還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回道:

“沒、我剛來一會兒……”

宋钊上前一步握住元錫白的手,發現那人的掌心早已被冷風吹得涼透了,不自覺地皺了皺眉:“說實話。”

元錫白仍硬着頭皮道:“沒幾刻,我剛同太子上完騎射就來了。”

“你信我,真的就一會兒!”

橋上的人來來往往,有個拉貨的老車夫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用三人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道:

“還一會兒……這人在這不知杵幾個時辰了,跟個傻子似的。還把馬栓在橋頭上,搞得我們過路的都不知往哪條道走咧!”

元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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