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陰謀
翌日,上京落了一場春雨,原本回暖的天氣也逐漸轉涼,山間的霧仿佛都一股腦地湧進了城,入眼處白茫一片,襯得那亭臺高閣愈發虛無缥缈起來。
“明釋公主傳信,說九王爺帶來的那些兵馬已經過了鳳嶺山,并且不再斂聲匿跡了。”
元錫白戴上遮雨的帷帽,攥着缰繩上了馬,不料半途似乎閃了腰,一個踉跄才坐穩:“嘶………我同李敢将軍前去看看。”
宋钊撐着傘,撫了撫微濕的馬鬃,面上隐隐透着一分笑意:“當真沒事?”
“能有什麽事……”
元錫白坐在馬上走了幾步,扶着腰回首朝他觑了一眼:“別小看我,我以前練過的,就算瘸了照樣也能策馬揚鞭。”
“萬事還是小心為上。”
宋钊擡頭望着他,唇角微微向上:“記得早些回來。”
元錫白遙遙地應了聲,随即一下吆喝,便同那踏踏的蹄聲逐漸消失在了雨幕裏。
他走後,宋钊卻依然立在雨裏,望着一人一馬消失的那道竹徑,看院前的六角燈籠在細雨中左右飄搖,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他的貼身侍從老吳從廊下走來,手裏挽了件織金青松雲紋披風,輕喚道:“大人,一會兒去宮宴的衣裳給您取來了。”
宋钊聞言,淡淡地“嗯”了一聲,将披風接過後穿上。
老吳望着元錫白離去的方向,有些擔憂地開口:“元大人知曉您今夜要進宮嗎?”
宋钊沒有回話,只是偏頭看了他一眼。老吳被那眼神盯得一激靈,随即便知自己逾矩了,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見自家大人與提燈撐傘的侍童一道越走越遠,老吳還是忍不住地追上前道:
“大人,近日宮中兇險,您……”
只見那月白身影在雨中頓了頓,回道:“此次乃陛下親旨宴請,我沒有推辭的餘地。”
之後,似乎又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若是元大人夜半回來,記得給他留一扇門。”
“若是他再尋我,便同他說我明日就回。”
與李敢一行人在清風峽口碰頭後,過了十幾裏地便是鳳嶺山。大約是落雨的緣故,山間露重濕滑,草石窪地裏全是爛泥,稍有不慎便容易連人帶馬一起陷進去。
“這鳳嶺山草木蓊郁,看起來山裏兔子狐貍應該不少,谷底還有泉水,難怪這些士兵會選擇在此駐紮。”
元錫白站在崖上,望着山底一片黑壓壓的騎兵,皺眉道:“他們把馬都拴在營邊,休憩時身上片甲未卸,想必是做好了時刻應戰的準備。”
“正是如此。”
李敢道:“這些骁狼騎皆為嶺南人,嶺南之所地勢平緩,山脈皆如丘陵形狀,他們幾乎沒有在深峽之地作戰的經驗。若要将他們逐一擊破,清風峽便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元錫白颔首:“他們應該也派了人前去探過地形,不可能毫無準備。”
“這清風峽去往上京的道一共有三條。一條便是我們方才走過的甬道,距離城門最近,但崖邊林木衆多,容易被伏擊。”
“第二條道在清風峽西側,我派人前去勘察過,那條徑上亂石嶙峋,是條極難通行的小路。”
“第三條道在清風峽的東崖底下,一側是絕壁,另一側是河岸,比前兩條道寬敞,但也相對遠了許多。”
李敢看向元錫白:“元大人以為,他們會走哪一條路?”
元錫白思索了片刻,擡眼道:“若是往日,我會走第一條。雖然兩側皆是山林,但道路極短,如果硬闖,不見得會有多少傷亡。”
李敢又問:“那今時呢?”
“近日上京陰雨綿綿,四處白霧橫行,嶺南軍隊對此地又不熟,以諸葛少陵的謹慎程度,必然會避免最易被伏擊的近路,轉而走第三條較為寬闊的遠路。”
李敢聽完擰起了眉:“這豈非對我等不利?”
“其實不然。”
元錫白開口道:“我少時曾閱過一本書,名為《地方風物志》,作者記載距今四百多年的西陽時代,當時的貴族皇室有懸棺葬的傳統,其墓群便在天子崖之上,便是如今的清風峽東崖一帶。”
李敢疑道:“這又能說明什麽?”
“這說明——”
元錫白凝重地道:“清風峽東崖之上有崖洞。”
“據地圖所繪,東崖中心有一豁口,整體崖壁呈漏鬥形,嶺南軍士烏泱湧入之後,我們一部分人躲在棺木崖洞後對其伏擊,另一部分從後方圍追堵截,定能将其在豁口處盡數殲滅。”
李敢聽罷,面上隐隐露出了贊賞之色:“先前同宋大人商讨此事,他也選了第三條道,未想得元大人對兵法也研究頗深。”
元錫白心中升起一絲疑窦,暗想宋钊何時背着他同李将軍商談過此事,嘴上卻問道:“他同将軍說了什麽?”
李敢笑道:“宋大人說附近的村夫上山采藥時,便發現了崖間有隐蔽崖洞一事,我們的人應當可以加以利用。”
“他還說,近日天氣多雨多霧,讓我們的馬都穿上防滑的專用蹄甲,以防陷入泥沼之中。”
疏雨逐漸轉稠,急切地落在檐下階前,仿佛樂聲的鼓點一般,打碎一地落花。
而宮中此時正燈火通明,仙樂陣陣。
宮人們捧着一盞盞翡玉酒樽魚貫而入,掌中菜肴與佳釀無一不是世中珍品,連盛器都是品相極好的綏中白漢玉,足以看出皇帝此番宴請的用心。
宋钊坐在席上,靜靜地望了一圈座中之人。
上京的幾大望族、朝中老臣、宮中妃嫔……甚至連明釋長公主都赫然在列。
他感覺座中有道炙熱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但卻又害怕被旁人發現似的,故而時不時生硬地游移開,像剪不斷的纏絲一般若即若離。
宋钊低頭抿了一口杯中瓊液,不閃不避地擡頭迎上。
“……!”
蘇其正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偏頭望向打翻了酒盞的蘇明岫,卻見他那妹妹此時臉頰微紅,朱唇輕啓,髻中步搖不時顫動,像只不安而羞怯的蝴蝶一般。
“無事,喚下人來收拾便是了。”蘇貴妃在一側用嘴掩笑,意有所指道:
“都說‘曲有誤,周郎顧’,我們明岫的心曲又是被在座哪一位大人所擾亂了呢?”
樓懷此番剛飲了幾杯美酒,正是胸膽開張的微醺時分,見愛妃如此道,便哈哈大笑:“不必害臊,若是這席上有你的心上人便直言告訴朕,朕今日便替你做了這個主!”
語罷,席間之人霎時的神情各異。
諸葛少陵執着扇子,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蘇其正則是垂首飲酒,看不清面上神情,而迦樓靈犀與徐達等人卻擔憂地望着宋钊的方向。
而宋钊,只是面色淡然地端坐在席上,好似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簾外春雨澗澗,宴中的氣氛卻一時僵持靜寂得落針可聞。
最終,還是樓懷忍不住地開了口,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滿,似乎在怪罪階下無人來接他的話:
“朕記得,右相似乎還尚未行嫁娶之事。”
此話一出,席中衆人似乎都明白了今夜這場宮宴的目的,于是齊齊将目光轉至宋钊身上。
半晌,宋钊才起身回道:“回陛下,臣确實尚未娶妻。”
樓懷面色緩和了片刻,半開玩笑道:“朕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尋一佳人陪侍左右、誕延子嗣了。”
“蘇四小姐蘭心蕙質,清婉可人,又對你有意。朕便借着今夜這良辰吉時,把她賜給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