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縱然如此

迦樓靈犀的眉毛都快擰成一股繩了,她數次欲言又止地看向宋钊,但最終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煩躁地用指甲摳着裙擺上的飾物。

座中似乎只有蘇明岫不知今晚這場盛宴已然成了一個局,還在紅着臉期待地望着她的意中郎君。

宋钊又是沉默了半晌,才站起身拱手回道:“謝陛下恩典,只是微臣近年來并無成婚的打算,恐怕要辜負陛下與貴妃的美意了。”

自皇後出事後,朝中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右相與皇帝之間肉眼可見的疏離。故而此次賜婚之舉,不僅是樓懷為穩固重臣之心找的臺階,還是為了試探宋钊是否會在百官望族面前當廷抗旨,折自己面子。

見宋钊當真拒絕了,不僅不乖乖順着臺階下,反而當着衆人的面給他難堪,樓懷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右相,你以為朕是在詢問你嗎!?”

“臣不敢。”

宋钊垂首躬身回道:“座中諸位皆知,在下已有心愛之人,雖尚未成家,但與那人已然情同夫妻,故發誓此生不會再娶,以免誤了自己,誤了他人。”

自他在府中收到那一紙金柬時,便深知這場夜宴暗有玄機,雖已料到諸葛少陵會借此來對付自己,可萬萬沒想到竟會是此等下作手段。

宋钊心如明鏡,知曉此時樓懷已經動了怒,也知曉諸葛少陵想看到的就是自己拒婚抗旨的醜态,甚至知曉自己只要低首應承,便能無形中粉碎他們計劃好的陰謀——

可縱然如此。

縱然如此……

他嘆了口氣,行至殿前緩緩跪下,重複道:

“微臣已立誓此生不再娶妻,若違此誓,天必殛之,還請貴妃息怒,陛下恕罪。”

此言一出,方才還滿面紅雲的蘇明岫霎時白了臉,手中繡帕絞得都變了形,似是不明白宋钊為何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樓懷更是勃然大怒,拍案道:“朕只是讓你娶妻,被你說得像要生吞活剝你似的,仿佛當朝天子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一般。”

“朕是君!你是臣!朕今日要你娶她,你宋淮庸敢抗旨嗎!?”

宋钊仍是沉默地跪在殿上,上身挺得筆直,仿佛一株覆滿霜雪的青松,蕭蕭肅肅地立于庭前。

周圍的太監們見狀況不對,便知趣地将座中衆人給一一引了出去。

繁華喧鬧如潮水般褪去,賓客如雲的殿堂轉眼間只剩了階上階下的一君一臣——

“陛下。”

宋钊啓了唇:“臣……自入朝為官已有近十載,雖位極右相,但從未生過半毫以權謀寵、以濟谀佞之心,九州事務皆過目後奉與聖上,不敢篡弄僭越。”

“微臣昭昭丹心,不敢抗旨,故求陛下收回旨意,以全臣節。”

樓懷聽罷,看着宋钊分明跪着,語氣卻尤然铮铮的模樣,心中更怒了:“以全臣節,說得倒是好聽。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如此不願娶那蘇家小姐,當真沒有一絲私心?!”

“于公,臣自認無愧于大胥,無愧于聖上,亦無愧于百姓,但私心之物乃人人皆有,臣只是一介凡夫,故而不能幸免。”

宋钊垂下頭,道:“臣這半生公正清明,為大胥鞠躬盡瘁,為聖上披肝瀝膽後……也只餘下那一點私情,還望陛下成全——”

“私情……”

樓懷的面色突然有些古怪,他對着空蕩的殿堂哈哈大笑了幾聲,聲音振聾發聩:“你父親當年迫着朕納你姐姐為貴妃,又逼着朕廢掉已故的先皇後時,怎的沒有人體諒朕的私情!!”

宋钊怔了一瞬,似乎沒料到當年宋芷岚進宮的背後有此等隐情。但許久後,他還是俯下身,再三朝樓懷沉聲道:

“……臣,求陛下成全。”

樓懷似乎看上去有些許不耐煩,面色冷道:“此事朕心意已決,方才座中衆人皆是見證,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你是右相,朕動不得你。”

他朝身側太監道:“來人,去将那元侍郎壓來——”

宋钊聞言緩緩擡頭,指甲在掌心嵌出數個血印:“敢問陛下,元侍郎何罪?”

“以男色攀附蠱惑朝之重臣,離間你我二人,犯了佞幸之罪!”

“你以為朕不知曉你同元錫白那點事嗎。”

光影中,樓懷的臉有些扭曲:“明知道元家乃朕心頭大患,等了好久,終于把元穆深那老頭等死了。可你呢?身為朕的知心重臣,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那小子加以扶持,屢次挑戰朕的底線。”

“朕不知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但皇上處置自己的臣子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就算你是右相,也沒有權利阻止。”

那傳旨太監低頭應了一聲,正打算從側門打傘出去,不料中途卻被一聲低喝震住了:

“站住——!!”

只見宋钊額角隐隐有青筋暴起,正極力保持聲音的平靜:“回陛下,元侍郎從未俯身獻媚于我,從頭到尾乃是臣……糾纏于他。”

“若陛下執意要處置元侍郎,他的一切責罰,便由我來代受! ”

雨中,梨花搖落一地。

如玉一般碎在階前,碎在池中。

諸葛少陵扶着廊下朱柱,眯眼望着遠處朦胧的燈火,良久,忽然對身側的蘇其正道:“傳令起兵。”

蘇其正一愣:“可原計劃不是要等到下月太子祭祖時……”

“你未聽過,‘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嗎?”

諸葛少陵以扇掩唇,眼底卻冰涼一片:“如今宋钊已經入甕,吳新豐徐達那些老糊塗定然六神無主。再加上城中有這大霧相助,骁狼騎攻城也更加容易。”

“此等天時人和,下月可就沒有了。”

蘇其正聽完似乎還有些顧慮:“可那些禁軍……”

諸葛少陵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沒有禁軍,憑諸葛府與蘇家的五千家軍,也能在明晚前将這皇宮攻下。”

“告訴你姐姐,老皇帝已經沒用了。”

他看向遠處,眼神逐漸陰鸷起來:“不過想必他也不會感到太寂寞。”

“過不了多久,太子也該下去陪他了。”

“籲———!”

清風峽上,元錫白猛地勒缰。

只聞滿天風雨中,背後傳來了一陣渾厚悠遠的號角聲,随即地面便開始隐隐顫動,仿佛有千萬鐵騎在齊聲哀恸般,聲勢浩大,一時恍如峰巒崩摧,山河震怒。

——竟是方才他們所去的鳳嶺山方向。

李敢也停下馬,望着來時之路喃喃道:

“宋相真是料事如神……”

“什麽!?”

元錫白聞言心下一跳,驚疑不定地望着李敢。

李敢卻從懷中“唰地”抽出一個令牌,中氣十足地朝着霧氣缭繞的山林喝道:

“車騎将軍李敢在此,衆軍聽令————”

霎時,原本靜寂的山崖間竟傳來了整齊劃一的金戈鐵兵之聲,肅穆铿锵如同天雷之響,磅礴之勢絲毫不遜于方才擂鼓吹號的嶺南軍士。

“一切按原計劃行事,盡誅叛軍,衛我河山——”

元錫白驀地掀開帷帽,只見原本尋常的山崖間突然一陣寒光翻湧,那非是琉璃碎鏡之物,而是千萬只密密麻麻的銀矢,此刻無聲無息地對準了即将從崖底經過的嶺南叛軍,

“李将軍!這是怎麽回事!?”他焦急地看向李敢,心卻突然像被人掏走了一塊似的,空得不踏實。

“宋大人六日前曾收到一張宮宴的聖柬,當時便猜測那諸葛少陵會借着此次契機行謀亂之事,他便以身為餌,準備誘使那諸葛提前發兵,故而叫我備好兵時刻在清風峽待戰。”

李敢朝那崖下大笑道:“這不就被他料中了!”

宮宴……

宋钊怎麽半個字都未曾同他說過!?

元錫白的腦子飛速運轉,兩手緊緊攥着馬缰,用力得連那糙繩磨進掌肉都無知無覺:

“既然先前宋钊曾同你商讨過清風峽的署兵之計,甚至已将士兵安插于此,那麽李将軍今日同我前來此地,便根本不是為了什麽‘探嶺南軍’的緣由。”

李敢方才有點得意忘形,此番聽他一字一句地分析,笑容便挂不住了,神情竟逐漸僵硬起來,甚至略顯心虛之态。

“李敢将軍,你同我說實話。”

元錫白扭頭看向李敢,咬字艱澀道:“是他讓你将我帶到這裏來的。”

李敢憶起宋钊交付的那句“切勿讓元大人知曉實情”,兀自尴尬了一會兒,但觸到元錫白那雙滿是怒氣的雙眸時,還是狠心地點了點頭:

“不錯!”

“他讓你帶我至此地,只因宮中,甚至京中已經不再安全了。”

李敢垂首,似乎不敢直視元錫白的眼睛:“這裏有我的部下,京外有明釋公主的朱雀關西軍,确實……比京中安全一些。”

對面沉默了半晌,才聽見一聲咬牙切齒的吼聲:

“……好你個宋钊——!!”

李敢再擡起頭時,卻見面前之人已經策馬急去,只餘泥上一串長長的蹄痕,于是急得揚鞭追去:

“元大人……你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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