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救人

蘇明岫萬萬沒想到事态會惡化成這樣。

雖說這門婚事是她在父兄前“鬧”來的,但她沒想到那人會當衆抗旨拒婚,更沒想到聖上竟當真要對宋钊施以仗刑。

“住手!!!你們要做什麽——!!”

她驚恐地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侍衛将自己的心上人蠻橫地壓到地上,再用腕子粗的麻繩将其縛緊,似乎是為了防止受刑之人掙紮逃脫一般。

“哥哥……你去求求棠姐姐,他們不能這樣對宋钊!他、他是一國之相啊……!!”

蘇明岫慌亂地拉緊蘇其正的衣袖,精心打扮的妝容早已在雨中花得一塌糊塗,面上漸露無助絕望之色:

“我……我不要他娶我了,你去同皇上說,我不要宋钊娶我了……”

“讓他們快點放了他!快說呀!!”

而蘇其正只分外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蘇明岫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盆冰涼徹骨的冷水當頭淋下,渾身僵得不敢動彈。

“哥哥……”

“身為我蘇家的小姐,在外怎能如此不守規矩。”

蘇其正負着手掃視了一圈,周遭大臣紛紛避開目光,不敢同其對視。

“既然是皇上執意要處置右相大人,吾等在殿外旁觀,除了徒增天子怒氣之外更是毫無益處,蘇某還是勸各位大人早些回府,以免……惹禍上身。”

“至于你——”

蘇其正看向一臉梨花帶雨的蘇明岫,皺了皺眉:“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拒婚已經夠丢臉的了,若還要在天子殿前撒潑失态,替那待罪之人求情,休怪蘇家不再認你這個女兒。”

“來人,還不快将小姐帶回去。”

蘇明岫怔怔地望着面前如此陌生的兄長,心中劇痛,兩行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與面上的雨狼狽地混作一起。

“我不回去!!!”

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一把推開身後比她壯幾圈的侍衛,提着裙擺義無反顧地跑向了乾清殿。

蘇其正這下完全黑了臉,一拳砸在廊柱上:“這丫頭……看來先前家裏還是太寵她了…………”

行刑的那幾個侍衛中早已插進了他們的人,只要沒人阻撓,在這重刑之下,宋钊就算不死也得落個半殘。

“愣着作什麽!?趕緊捉住小姐,別讓她壞了事——”

風聲、雨聲、人聲……

萬物千聲,卻聲聲不入耳。

背後一陣猛烈的鈍痛襲來,身體髒腑仿佛都要跟着移位一般,神思也漸漸恍惚不清。

宋钊微微動唇,一灘血卻順着他的嘴角湧了出來,将那月白的領口染上了烏色。

十載碧血丹心,不敵一朝媚承恩寵。

也罷,也罷。

這幾杖下去,他同樓懷多年的君臣情分也算盡了。

就是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命在。

算上月歲,先前去翼州赈災的五萬軍士已到了歸期,清風峽一役已經交付與李敢,城門要地也有明釋公主的軍士駐守,就連太子,他也在赴宴前遣了暗衛前去接應出宮。

諸葛少陵煞費苦心地引他入局,甚至不惜以賜婚之由将他逼入死境,殊不知……

他從未把自己算進局中。

“————!”

又是一杖重襲,骨節斷裂的聲音清晰得可怖。

這一次,宋钊的腦子出現了很長時間的空白,以至于有人将倒在地上的他重新扶起都渾然不知。

他的發髻散了,頭冠歪了,遙遠的身後傳來尖銳細微的哭聲,但他卻不識得那人是誰,料想應是那蘇家小姐。

倘若……去年那人沒遞過宋府的拜帖,沒發生過後來的種種,他或許真的會在這般時候娶一個蘇明岫這樣出身名門、靜婉賢淑,挑不出半分錯處的女子。

宋钊的意識漸漸模糊,後背生生撕裂般的痛感卻越來越清晰。

他實是不該在此刻想起元錫白的。

每當想起子初,他的小白,宋钊便覺得自己比剛才還要脆弱一分,像被扒去了皮的穿山甲,不僅身上疼痛難忍,連心髒胸腹都跟着鮮血淋漓起來。

那人如今同李将軍的三萬大軍一起在清風峽,應當毫發無傷、安然無恙才對。

一切都按照着他的計劃進行,自己應該高興……

可是……他送他的那塊玉怎麽辦?

他趁着那人情意懵懂時硬塞給人家,以玉為證,許願二人“不離不棄,白首同歸”,最後稀裏糊塗地定下了那人的終生。

這是他此生唯一的重諾。

可如今卻要被他親手毀踐——

小白……他的小白。

知曉了一切後的他……又該怎麽辦?

會大怒嗎,會傷心嗎,小白本就是個愛發脾氣的人。

宋钊的腦海中無法抑制地浮現出一個個身影:

那人生氣時長眉倒豎的模樣、情事過後惱羞成怒的模樣、趁自己入睡時偷偷打量的模樣、被抓包後尴尬紅臉的模樣、橋上牽馬意氣風發的模樣……

念了萬卷佛經,到如今才知,原來自己在生死面前也同世間的三千微塵一般,避不開紅塵眷戀,也逃不開俗癡情愛。

原來他這麽貪心。

原來他真的這麽想和他的小白過滿一生一世……

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

時辰仿佛很長,又仿佛只過了一瞬。

失去意識之前,宋钊漸漸感受不到疼痛了,反而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雨。

輕飄飄的,像一團霧般将他整個人籠住,暈濕了發绺,暈濕了衣襟。

一如深秋時。

只是這一次,再沒人為他打傘了。

“駕!!駕——!!”

元錫白甩掉李敢後,一路快鞭驅馬趕到了玄武門,奇怪的是,平日裏滿是巡衛的東大道此時竟空無一人,一路暢行無阻。

宮門口更是徹底亂了套,石板上全是被人踩爛的燈籠與傘骸,車馬像逃難似的往四處亂竄,參加宮宴的大臣士族們一窩蜂地從那道小小的窄門中湧出去,仿佛走慢一步便會被那門夾斷身子似的。

人潮喧嚣中,元錫白猛地扭頭,聽見一些細碎的聲音:

“魏大人,這是發生了何事!?我方才不在內場,怎的、怎的才半晌就都往外跑了……”

“于兄啊,這你還看不出來,這是要有大變了。右相方才在宴上竟然當衆拒婚抗旨,現下正替那元侍郎在跪在乾清宮門前受刑呢!……”

“只是拒個婚而已,怎的還用上了刑!?右相如此清節,貴為太子少師,又是宋氏的一族之主,陛下怎麽……”

“宮中這些陰謀陽謀咱們也參不透,只聽說方才替右相求情的那些人通通都被抓走了,咱們這些老骨頭還是趕緊逃出去避過這場風波為上啊——”

元錫白瞳孔緊縮,手中鞭柄陡然變了形:

拒婚、受刑……

諸葛少陵果然出得如此陰險下招。

他心下焦急,當即又揚下一記狠鞭,便要逆着人群闖進宮內。

只聽身下馬兒痛苦地嘶鳴一聲,便橫沖亂撞地撒蹄奔向了宮門。

“元錫白!??你怎會在此——”

元錫白迎聲望去,卻見三尺宮門後的廊橋上,迦樓靈犀正提着杆一人高的長槍,一臉愕然又驚喜地看着自己。

“你不是應該在清風峽,同李敢在一起嗎!?”

“本宮正要同部下一起出宮召集各軍準備迎戰,但又因擔心右相安危,故而遲遲不得動身。元大人來的也太及時了——”

雨勢漸大,元錫白抹了把眼睛,便調轉馬頭,朝迦樓靈犀馳去:“宋钊如今可在乾清宮外!?”

“乾清宮外,三重階上。”

“敢問殿下,身上可有稱手兵器——”

“我背後這柄青焰槍是我從小使到大的,殺敵雖猛,但你們上京人可能用不慣。”

迦樓靈犀思索片刻後,從她身側侍衛背後抽出一把長弓,朝橋下的元錫白抛去:“這是我們關西将士們用的弓,比中原的要重些,元大人若不嫌棄便帶上它吧!”

元錫白雙手去接它,整個身子被帶得趔趄了一下,但仍用力地将其抱在懷裏:

“謝公主殿下!”

随即又是厲喝着一抽鞭,箭似的孤身沖進了雨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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