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往情深

刑杖已畢,那抹挺拔修長的身影此時卻倒在雨中,仿佛一輪沉進泥沼的月,渾身血污,不知生死。

門外有些老宮人看不下去,想去将宋钊扶起來,步履方動,便被蘇其正一個眼神給定住了。

“陛下命人對右相施杖刑,刑雖畢,卻未從宮中傳出寬恕他的消息。聖上現下正在裏殿歇息,爾等難道要在天子的眼皮底下逆了他的意思,去救那不該救的人嗎?”

“奴……奴才不敢!”衆宮人看了看彼此,只好瑟縮着退到了門檐下,生怕一個不小心動了聖怒。

蘇其正看着階前那倒地不起的人影,不知怎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惟有他知道,樓懷如今正被蘇貴妃“精心伺候”着,今夜之後別說寬赦宋钊了,估計連話都說不出了。

只要無人醫治,這位右相大人拖着一身傷骨,恐是也撐不過今晚。

太子一派群龍無首,定然慌然無措,潰不成軍。

正當他暗嘆諸葛少陵料事如神時,遠處卻傳來一陣喧嚣聲——

“咚——!”

元錫白騎在馬上,用弓身狠狠敲暈了一個侍衛,将他的箭镞都搶走後,便一路疾馳到了乾清宮外。

只見那幾丈高的朱門外正立着一群人,似乎在守着這兒不讓旁人靠近。透過雨幕往裏望去,卻見那重重疊疊的玉階前,倒着一灘人形難辨的黑影,只有那抹雪色的衣角能依稀窺得衣裳曾經的顏色。

只望上一眼,元錫白的眼睛霎時便染上了赤紅,握着缰繩的手也神經質地顫了起來。

那人傍晚送他時便穿着一件月白衣衫。

“你是何人!!此地不得擅闖………你!!站住———”門外的侍衛都帶着刀劍,豈料面前之人竟真是個不怕死的,騎着馬便要往前闖,用戟槍攔都攔不住。

此時此刻,元錫白忽然聽不見世上的所有聲音了,他的眼中只有地上那個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人,那個分明相送時還眉眼含笑的人,那是他的……

“宋钊。”

元錫白的眼睛痛得厲害,手也抖得厲害,他将那失去知覺的身體小心地扶起來,卻不小心觸落了那歪斜的發冠。

宋钊是個注重容姿儀态的人,每回上朝前,都會用玉冠仔細地将自己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起來。而此時的他,卻像只被折斷了全身硬骨的鶴,只得歪着脖子狼狽地伏在地上。

這是受了多少杖……才能将束得這麽緊的發冠給生生掙脫開來。

元錫白将濕透冰冷的宋钊摟在懷裏,甚至不敢去聽那人是否還有心跳。他手指碰了碰迦樓靈犀贈他的那把弓,一股帶着悲意與怒氣的熱血忽然從指尖湧向了四肢百骸。

他們怎麽敢這麽對他。

他們怎麽敢這麽對他!?

那一瞬間,他真心地想殺了這裏的所有人——

“元大人。”

蘇其正見到元錫白,眼裏閃過一絲意外,但還是握緊了拳頭,沉聲道:

“聖上有令,未經他本人寬恕,任何人不得擅自将右相帶離此地,若有違者……”

“——啊!!!”

只聽身側傳來一聲慘叫,蘇其正驀地回頭,只見一名持着槍矛的侍衛猝然倒地,右腹處正插着一支羽箭,傷處不斷往外湧着鮮血。

“若有違者,如何?”

蘇其正有些怔然地望着馬上舉弓之人,一時忘了反應,四周頓時響起一片亂嘈嘈的“保護大人”與拔鞘的刀劍之聲。

雨中,元錫白亦是渾身濕透,雙眼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仿佛從歸墟中爬出來的水鬼一般,閃着寒光的箭頭對準了蘇其正的左胸。

“我奉長公主口谕前來接右相回府,手上這把弓便是信物——”

蘇其正負手而立,眼神晦暗不明:“我等奉皇上旨意在此看守,還請元大人勿要刻意為難在下。”

元錫白嗤笑了一聲,拉弓道:“刑罰既畢,哪有強留人繼續在此受罪的道理,我懶得同你們這些人啰嗦,若不想成為箭下亡魂,就馬上滾遠點!”

“我這箭法可是跟那鎮西骠騎将軍學的,方才那小兵之所以還留了一命,是我沒有瞄準他的要害,在場諸位若是有信心可以攔住我,疑心在下箭法如何的,大可以試試。”

此言一出,那些身無護體的侍衛皆往後退了一步,看來都領教過骠騎将軍用箭的神威,忌憚着他手中那把形狀奇異大弓。

蘇其正見元錫白毫不畏懼地用箭指着自己胸口,皺了皺眉,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聲音卻放輕了些許:“右相本就是為元大人你受的罰,若是聖上問責,你又該如何處之?”

元錫白卻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依然用那雙血紅的眼盯着他:“若是聖上問責,必然會親自下旨定罪,到時元某必會一人承擔,用不上蘇大人替我操心。”

蘇其正嘆了口氣:“你不怕死嗎?”

“不怕。”

蘇其正卻不敢直視那雙滿是仇恨與怒意的眼睛,垂着頭沉吟了許久,還是方才中箭之人的連聲痛呼打斷了他的神思。

元錫白卻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蘇其正的胸口,手掌微微顫抖,似乎下一秒那箭便會離弦貫穿他的心髒一般。

身邊的一衆侍衛則是警惕地用劍指着元錫白,生怕他突然發難。僵持了半晌,蘇其正五味雜陳地擡了擡手,示意侍衛們将刀劍都收回去,放那人通行。

“大人……!?”他的近侍急道。

“閉嘴。”

蘇其正擡起頭,深深地看了元錫白一眼:“放元大人過去。”

話音剛落,耳邊只聞一陣急蹄聲,那匹馬便旋風一般地馳過身側,足下毫不留戀地濺起幾灘冰冷的寒雨。

近侍白着臉道:“大人,您就這麽放那人和右相走了?”

“他拿箭指着我的心口,你說我能怎麽辦。”蘇其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中卻帶着幾分不甘。

“可……諸葛大人交代過,就算右相被打成了半死不活的屍體,那也是有價值的屍體,萬萬不能讓他人搶走……”

“所以我只答應了放他們過這道門,沒答應就此放過他們。”

蘇其正望着滿天風雨,淡淡道:“你帶人去将宋府與元府的必經之道上堵着,料他們也逃不出上京這巴掌大的地方。”

終于策馬出了宮門,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元錫白的一腔怒火終于一點點地化成了悲涼,方才單騎闖乾清的孤勇也漸漸消弭成了無力。

被雨淋濕的宋钊忽然變得很重很重。

當他費了好大的勁兒都固定不好那人的身子與雙手時,終于喉頭一哽,兩大灘淚齊齊從眼眶中砸了下來。

身下的馬兒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步速也漸漸慢了下來。

“淮庸……”

“你能不能摟着我,就像平日裏經常做的一樣,不然、不然,我要騎不動馬了……”

宋钊喜歡元錫白喚他的表字,每次只要元錫白叫上一句,那人便完全拿他沒轍了,生到一半的氣都能雲淡風輕地放下,稱得上是百依百順都不為過。

可今日,元錫白喚了數百回“淮庸”,那人卻一聲也沒有應過他。

“為什麽這一路上都沒有接應我們的人。”元錫白從來沒有一刻感覺自己這麽無助,即使抱着宋钊,他仍然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你不是神機妙算嗎,既然算得了嶺南軍會突襲清風峽,算得了長公主帶了朱雀令,甚至還把我騙到鳳嶺山……那為什麽不算算你自己啊!?”

“明明知道那是諸葛給你挖的坑,你還大義凜然地往裏面跳……你這個絕世傻瓜!!!絕世笨蛋!!!”

元錫白罵着罵着,自己卻不知不覺又滾下一串淚來:

“如果我沒有來,你打算怎麽辦……”

沒有人回應他。

而雨還在下。

擔心被後面趕來的士兵追上,元錫白只好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擰成一股粗繩,将不省人事的宋钊牢牢綁在了自己背後,在胸前打了個死結後才繼續前行。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能醫治傷患的地方才行。

他望着城中四散的大霧,一狠心咬破了唇,迫着自己的腦子清醒過來:

宋府和元府現下定然是不能去了,諸葛少陵若是腦子沒壞,自然而然地便能想到從這兩個地方堵截他們。

明釋公主的朱雀軍在城南,倘若李敢這一仗打完,也會先回到同城南較近的浮陵山,自己得想辦法同他們彙合。

打定主意後,元錫白便打算調轉了馬頭,一路往南馳去。不料就在此時,身後樓臺上竟遙遙地傳來一陣锵鼓歌樂之聲——

承合殿中。

諸葛少陵着一身黛色雲英狐裘,頭戴嵌寶朱璎冠,一邊燈下聽着雨聲,一邊悠悠地臨着書帖,俨然一副已成了這殿主人的派頭。

“禀報大人,貴妃娘娘已伺候皇上‘歇息’了。”侍官在門後輕聲道。

“嗯。”

諸葛少陵筆鋒穩健,繼續信手摹着面前那副《登龍蛇臺》,心情似乎不錯:“太子呢?”

“回大人……屬下領人翻遍了整個東宮,可并未發現太子與其親衛的蹤跡,想是、想是已經不在宮中了。”

諸葛少陵冷笑一聲:“看來右相大人,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這般毫無防備。”

“罷了,如今宋钊已成廢人,皇宮十裏之內盡在我的掌握之下,太子就算有命逃得出去,也沒命回得來。”

“只要逼問出皇帝老兒那傳國印玺的下落,便能扶得四皇子登基,名正言順地一統天下。”

諸葛少陵朝那侍官揚了揚嘴角:“去,将宮中那些伺候皇上的貼身太監全部招來,嚴刑拷問,定要問出那玉玺的所在。”

【作者有話說】:

明天竟然就到了那個節日,這章有點不合時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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