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尋他

醺然暖風吹起幂籬薄紗,波浪般拂在她下颚,微癢。

徐琬沖出如意樓,撞進門外熾烈燦陽裏,淺淺喘着氣,左右四顧,焦灼的心往下沉了沉。

長街上,行人不算多,一眼便能望穿,哪裏還有七皇子的影子?

“小姐,怎麽了?”菱枝、白羽追上來,喘着氣問。

身後大堂內,徐琬能聽到蘇莺時重重跺着腳上樓的咚咚響。

腳步聲迅速淹沒在酒樓裏的談笑聲、猜拳聲裏,長街兩側攤位及挑擔的小販朗聲叫賣,叫賣聲此起彼伏,吵得人腦仁兒疼。

“沒事。”徐琬輕輕搖頭,有些懊惱。

攀附皇族,是她從未想過的事,她甚至沒想過一定要嫁給一個什麽樣的人。

姑姑和離後,帶着竹君歸家,倒是比從前過得更好,她便是不嫁人,爹娘、哥哥也定會讓她一世無憂。

他們徐家素來本分低調,災年設粥鋪,戰時捐銀饷,卻還是有人見不得他們好,背地裏放出這種傳言來害她。

坐在轎子裏,徐琬将鵝油酥放在身側,指腹自然搭在油紙上,隔着油紙還能感受到鵝油酥的溫熱。

半透明轎簾将烈陽遮住,紗簾上繡着蜀葵菖蒲紋樣,光影落在她婉麗眉眼,随着轎子的微微起伏,一下一下輕輕晃動,徐琬焦灼的心緒慢慢寧靜下來。

“瞧一瞧,看一看,行宮裏的大禦桃兒了诶!”路邊小販的叫賣聲中氣十足,傳入轎簾,“客官,買幾個?一斤才十文錢,宮裏嬷嬷今早摘的,新鮮着哩!”

聞聲,徐琬擡手,纖白細指勾起紗簾一角。

不大不小的攤位前,一位紫衣婦人松開身側女娃娃的手,數了一溜銅錢遞給攤主:“幫我來兩斤,孩子愛吃。”

“我要跟阿娘一起吃。”女娃娃四五歲的模樣,拉着婦人衣角,側臉粉嘟嘟,嗓音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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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秤晃了晃,平衡下來,攤主用早先打好的草兜裝好,又從攤位上随手抓起一枚粉桃塞進去,笑着,雙手遞給婦人:“娃娃可愛,這個算是添頭,夫人慢走。”

轉眼,轎子便越過攤位,紫衣婦人和小女娃的身影被轎子擋住,看不見了,徐琬唇角淺笑卻未消散。

“菱枝,去買幾斤禦桃。”

“诶!”菱枝脆生生應着,跳下馬車去買桃。

直到把桃提在手中,菱枝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小姐午前不是還說不吃桃的麽?不對,小姐從前明明是愛吃的。

快步追上轎子,菱枝仍沒想明白。

她買的多,攤主用兩只藤籃分裝着。

白羽接過一只藤籃,幫她提着,卻見菱枝神神秘秘湊到她耳邊問道:“小姐怎麽一時不吃桃,一時又要買桃?”

“方才蘇家表小姐那姿态,還不夠你長長腦子?”白羽瞥了她一眼,無奈輕嘆,“表少爺買的桃,哪是輕易吃得的。”

回到府中,鵝油酥仍帶着溫熱,下了轎子,徐琬便差菱枝送去正院。

幽篁居裏,白羽把禦桃分成數份,依照徐琬吩咐,叫院裏的小丫頭往正院、徐琛、徐珊、蘇竹君處各送了一份。

雨花行宮乃是前朝皇宮改建,春日裏,金陵最美的桃花在雨花行宮,夏日蜜桃也以雨花行宮為最。

只是,行宮遍布守衛,桃花開了又謝,尋常百姓也無緣近觀,只能爬到城中靈谷山,遠遠看上一眼。

桃花摸不着,禦桃卻能吃到,聖上和諸位皇子甚少來行宮,行宮裏的嬷嬷們日子過得無趣,每年桃子成熟時節,便會同小宮女們一道摘了禦桃送出來,低價售予小販,小販們再加些價錢賣出。

縱然行宮冷僻,卻也是尋常百姓摸不到的富貴,禦桃在百姓們眼中僅次于天宮蟠桃,是以禦桃素來不愁賣,倒省得寂然爛在行宮裏。

晚膳時,膳房切了些桃肉盛在琉璃碗中送來,徐琬拿精致的細銀叉叉起,粉白色桃肉入口,輕輕一咬,唇齒間甜汁四溢。

幼時,徐琬也曾有緣随爹娘入行宮面聖,見過一次行宮中的桃花林,着實美如仙境。

前朝太子妃喜歡桃花,是以東宮遍植桃樹,便是戰亂的幾年,登上帝位的前朝太子仍為太子妃種了這滿宮粉桃。

能得太子種上滿宮桃樹相待,且終身未納一位側妃、妾室,那位太子妃倒也算是嫁得良人吧?

思及此處,徐琬心頭莫名劃過一絲怪異,神思從朦胧往昔中抽離出來。

據說,前朝太子妃也是生來便帶花香,莫非,正是因為這個,她天生鳳命的流言才傳開的?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廊檐下掌了燈,夕陽餘晖和暖黃燈影交織着。

牆角蔥郁的南天竹邊,菱枝和白羽正把沒吃完的禦桃往水井裏放,冰鎮着,明日再吃,既保鮮,又多了一絲清涼滋味。

徐琬倚着廊下美人靠,望着她們,微微發愣。

若果真因為花香傳出流言,那流言倒是挺會斷章取義,前朝太子登位不過三載,便被今上奪了江山。

流言怎麽不多傳一句,說她會禍國?若是如此,太子便不會對她起心思。

夜深人靜,徐琬身着單薄寝衣,隔着紗幔問菱枝:“你送鵝油酥去正院,可有打聽到什麽?今日舅母果真來同阿娘商議聘禮之事了?”

紗幔頂上,編織精巧的小棕籃邊垂挂着幾支璎珞牡丹,雞心似的花朵間,探出潔白的茉莉花,徐琬周身便攏在清淺的茉莉雅香中,迤逦的眼尾透着倦意。

菱枝掖好紗幔邊緣,沖徐琬眨眨眼,沉聲應:“小姐不必擔憂,這親事應是不成的。”

言罷,她又頗為憤慨地補了一句:“也不知舅夫人同夫人說了什麽,奴婢聽正院一個姐妹說,夫人送舅夫人走的時候,眼眶都是紅的。”

徐琬豔麗的唇角牽起淺淺輕嘲,說的什麽,她大概能猜到幾分。

定是阿娘為了護着她,想在聖駕到來之前,把兩家親事定下。

可舅母聽說了傳言,斷然不敢冒着丁點惹怒龍顏的風險,便是還有心,也會把此事拖到聖駕離開金陵之後。

如此甚好,蘇家明哲保身也沒錯,只是此番一來,倒叫阿娘好好看看舅母和表哥他們結親的心誠不誠。

翌日一早,在正院請安時,徐琬遇見了大哥徐琛。

他當着蘇夫人的面便忍不住道:“琬兒,昨日她蘇莺時是不是去如意樓堵你了?聽說不僅出言不遜,還故意絆你,害你險些從木梯上跌下來?”

邊說邊拿眼角餘光觀察蘇夫人,眼見着蘇夫人臉色沉下來,徐琛把衣袖往上卷了卷道:“走,跟哥哥去蘇家,我倒要問問蘇寒泓,八字還沒一撇,他的妹妹憑什麽要求我妹妹守什麽蘇家婦道!”

好歹是蘇夫人的娘家,哥哥的女兒來欺辱她女兒,蘇夫人哪能不心疼?卻不能真讓徐琛去蘇家鬧,鬧大了,臉上都不好看。

“罷了,為娘再不會提琬兒同泓哥兒的事。”蘇夫人輕捏眉心,沖徐琛擺手,“娘昨夜沒睡好,有些乏了,你帶琬兒出去散散心。”

徐琬本來沒當回事,一聽能出府去,柳眉登時往下一耷,姣好玉容憑空生出幾分落寞來。

沖蘇夫人福了福身子,輕道:“阿娘且歇着,琬兒一點也不難受。”

她這麽一說,蘇夫人心裏更像刀割一般,她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會以為蘇家願意疼着她的女兒。

“多玩一會兒,聽說如意樓又出了新菜色,便是用罷晚膳再回也無妨。”

出了府,徐琬逛了幾間銀樓,徐琛的錢袋子肉眼可見地癟下去,雖心疼私房錢,他卻不怪妹妹,只把賬算在蘇寒泓頭上。

“妹妹且先逛着,喜歡什麽就買。”徐琛把錢袋子扯下來,銀票悉數塞到徐琬手裏,只給自己留了些碎銀子,“哥哥有事,晚膳時分在如意樓彙合。”

徐琬心知,大哥是沒耐心陪她逛一整日的,是以,她故意在銀樓和脂粉鋪子間輾轉。

終于聽到大哥要走,她哪有不應的?

當下連連點頭,眼眸烏亮望着徐琛:“大哥且去忙,晚些時,如意樓見。”

對上她晶亮粲然的眸光,徐琛心口閃過一絲狐疑,繼而被怒意取代,蘇莺時欺負他妹子,他不能欺負蘇莺時,今日必須在蘇寒泓身上找補回去!

目送徐琛走遠,徐琬把手中尚未結賬的玉簪放下,讓白羽雇了一輛馬車,徑直去了雨花行宮。

天氣炎熱,蟬鳴不歇。

在行宮外柳樹蔭下等了許久,徐琬也沒等到七皇子從宮門進出。

宮門口守衛神情冷肅,像宮門外禦道旁的獬豸一般沒有溫度,徐琬沒敢讓菱枝、白羽上前去打聽。

好不容易等到宮門打開,穿戴齊整的嬷嬷送一輛載滿禦桃的板車出來,徐琬尋思着,要不要去問問那位宮嬷。

卻聽菱枝指着板車道:“小姐,奴婢記得那個人,奴婢昨日就是在他手裏買的禦桃!”

聞言,徐琬定睛一看,可不就是?

“待會兒你去問問那攤主,七皇子是不是住在行宮裏。”

白羽遲疑一瞬,開口道:“小姐,您果真要見七皇子殿下嗎?他可是最喜怒無常的,萬一……”

她說不下去了,腦子裏閃過許多不好的可能,可她不想烏鴉嘴。

“傳言未必屬實,我不正是為了傳言而來嗎?”徐琬淺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實則她自己脊背已然生出冷汗來。

那攤主記性好,竟也認得菱枝,可惜菱枝帶回的消息是,七皇子并未住進雨花行宮。

乘馬車回去的時候,徐琬沒去如意樓,而是躲去了靈泉河邊的酒樓。

天色已然暗下來,靈泉河兩岸的燈籠搖曳着,在河面上灑了無數碎光。

河對岸的嬌膩的攬客聲裹着脂粉香傳來,聽不真切,徐琬擰眉掩鼻。

今日尋不着,下次還不知道何時能出府,等聖駕來了,便晚了。

夜風清爽,有人在岸邊放河燈,徐琬沖菱枝吩咐了一句,便和白羽一道下了樓。

片刻後,徐琬蹲在岸邊青石上,将燃着燭火的蓮花燈輕輕放在河面上,暗暗祈禱。

若靈泉河真的有靈,便讓她今日見七皇子一面吧。

許是白燭沒放穩,有頑童咚地一聲丢了一塊石頭入水,河水漾開,她剛放下的蓮花燈轟地一下燃了起來。

“我的河燈!”徐琬匆忙傾身去撈,卻忘了自己踩在青石上。

青石上生了薄薄苔痕,她腳下一滑,身子急速往河面歪去。

“小姐!”

身後五步開外,謝清玄捧着蓮花燈的手,忽而一空,被趙昀翼撈了過去。

平平無奇的蓮花燈在虛空中急速打着旋,流光一般在徐琬身前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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