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保護

花窗竹影,碧波粼粼。

行宮裏,菱枝和白羽不知哪兒去了,徐琬沿着湖邊柳蔭往前方最近的殿宇走去。

她步子小,走得卻快,素白裙擺像玉簪花一路盛開。

終于遇着一位宮婢,徐琬忙上前詢問,宸貴妃娘娘的住處該往哪個方向走。

宮婢和眉順目,倒是個熱心腸,邊走邊側過頭來沖徐琬一笑:“姑娘可是迷路了?未免沖撞貴人,奴婢帶姑娘回去吧。”

徐琬道了謝,微微斂眸跟在她身後,并不敢亂瞧。

不多時,徐琬跟着宮婢進了一處偏殿,正殿方向隐約有交談聲傳來。

宮婢說要去通傳,讓她先在此歇歇腳,徐琬颔首應下。

一路行來,肌膚上已微微生出汗意,她且稍待片刻,也省得貴人看了不喜。

須臾,進來一位身量中長的男子,一身錦衣,面容不甚出彩,神情卻是溫和。

徐琬心下微驚,未敢細看他的相貌,卻看清了他衣襟處金線繡制的龍紋,以及他腰間懸着的和田碧玉小印。

“民女叩見太子殿下!”徐琬心驚,忙起身行禮。

趙旭廷上前扶住她小臂,将她尚未蹲好的身形往懷裏帶:“果然是國色天香,跟孤回東宮吧。”

東宮?

她又要回東宮做良媛嗎?

“不要!”徐琬又急又怕,猛然伸手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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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過中天,煙紗帳中,花香幽靡。

柔霧似的紗幔中,薄薄羅衾滑落大半,袅娜的身影猛地往虛空中一掙。

徐琬睜開眼,盈盈美眸中滿是駭然。

“小姐?”

屏風外,值夜的白羽趿拉着寝鞋走進來,見徐琬兀自坐着,眼神直愣愣的,忙點燃榻邊琉璃燈問道:“小姐可是做噩夢了?”

徐琬下意識地搖頭。

噩夢?

神思清明了些,她又微微颔首,太子趙旭廷便是她的夢魇。

身上汗涔涔的,紗幔中攏着的花香濃郁幾許,徐琬擡手拂開頸側膩着的發絲,愣愣望着窗棂外混沌的天色:“幾時了?”

屏風外方幾上擺着蓮花漏壺,白羽進來前下意識掃過一眼:“約莫醜時三刻。”

言罷,她看了一眼榻邊高幾上煙霧輕袅的香篆盒,俯身坐在榻邊軟毯上,沖徐琬笑道:“小姐若是睡不着,奴婢陪您說說話。”

徐琬搖搖頭,她滿腹心事,卻無人能訴:“我想沐浴,你去備水,自井中打些冷水,不要熱的。”

“這如何使得?”白羽驚得睜大眼睛,“小姐身子嬌貴,用冷水沐浴,夫人定要把奴婢發賣了去。”

“那便備溫水吧,不要太熱,我身上都是汗,難受得緊。”徐琬心下嘆息,若非想不出其他辦法,她也不想讓自己遭罪。

備了水,白羽如往常一般退出門外。

徐琬掃了一眼門外映着的身影,吃力地端起冰盆,貼在浴桶邊緣,将尚未融化的冰塊,倒了大半進去。

“小姐可要幫忙?”白羽聽着聲音有異,隔着門扇輕問。

“不用!”徐琬心虛,手中冰盆險些落在地上。

安撫住白羽,她悄然将冰盆放回原處,随手将寝衣搭在浴桶邊的黃花梨架子上。

初雪般的身子輕顫着沒入冷水中,榴花般紅豔的唇瓣凍得微微發紫。

行宮中,趙昀翼皙白指骨握着一紙畫卷,坐在行宮唯一的斷壁殘垣旁,望着銀藍天幕上的星子出神。

漆眸裏,盛着星河,深沉璀璨。

他腦海中模模糊糊燒着一團火,那團火,燒死了他第一個想要保護的人。

成王敗寇,史官雖只寥寥數筆記錄父皇奪位前的生平,趙昀翼卻從宮人們的私下議論中知曉,他的父皇趙重岳曾是山匪。

因擄了伯府嫡女沈持瑩,他的母妃宸貴妃,機緣巧合,起兵造反。

蕭煥父子擅丹青,卻不知百姓苦貪官污吏久矣。

父皇奪位成功,卻沒殺末帝蕭煥和皇後周眠星夫婦,将他二人幽禁此處。

當時他才三歲,父皇遷都京城,他和母妃暫住雨花行宮等父皇來接。

皇後周氏的腹部隆起,母妃說她肚子裏有小娃娃。

小小的趙昀翼曾一本正經對母妃說:“若是個弟弟,孩兒便教他騎射,若是個小妹妹,孩兒便好好護着她。”

可母妃安排産婆來此的那晚,宮殿無故起火,這宮裏所有人葬身火海。

包括那個尚未出世的小娃娃。

思及此處,趙昀翼徐徐展開手中畫卷,朝着畫中俊美近妖的男子又看了一眼,唇角微微牽動,溢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輕笑。

原來那小娃娃沒死,是個妹妹。

從前他只當司禮監陳雲桓扶持徐家,是因着兩家祖上的交情,原來,是得了母妃的吩咐。

母妃,陳雲桓。

趙昀翼強行将腦中畫面抹去,卻按不住喉嚨口翻湧的作嘔感。

他身子微傾,一手撐着燒得焦黑的殘垣,一手捂着心口,幹嘔了幾聲,面色蒼白如紙。

遙遠的天穹泛起魚肚白,趙昀翼站起身,稍稍使力,手中畫卷被攥得變形,倏而化為齑粉,素雪般飄散在燒毀的斷壁殘垣裏。

聖駕進了金陵城,沿着寬闊長街直往雨花行宮駛去,不疾不徐。

長街上,早有官差清了道路,兩側一個攤位也無。

圍觀的百姓們伸長脖頸探看,被披甲按刀的官差擋在兩側窄窄的步道上。

酒樓最好的臨窗位置,皆是擠滿了人,個個都想一睹天顏。

禦駕被明黃華蓋擋住,四面圍着重重輕紗,只能隐約瞧見人影,威嚴天成,讓人不敢逼視。

待聖駕駛過,酒樓裏有人悄悄下注。

“宸貴妃娘娘雖聖寵不衰,可離禦駕最近的,永遠是正宮皇後。”一纨绔少年拍下一張銀票,“我賭太子贏!”

“那可不一定,聖心難測,若聖上果真屬意太子殿下,為何把虎符和大半兵權交給七皇子殿下?”另一少年也拍下一枚沉甸甸的銀錠子,笑道,“多謝兄臺送錢,我賭七皇子殿下贏!”

廂房裏,餘者紛紛下注,只一人默默記賬,好在日後留作憑證。

“琬姐姐,你猜誰會贏?”蘇竹君見徐琬放下藥碗,拈起一枚蜜餞遞到徐琬唇邊,笑着問她。

徐琬病了兩日,今日才退了熱,藥卻不能斷。

今日大家都去恭迎聖駕,徐琬卻不能出門,蘇竹君斥巨資在酒樓定了雅間,回來就叽叽喳喳把看到的熱鬧全講給徐琬聽。

徐琬聽着有趣,不知不覺,一碗苦藥便見了底,心中因太子到來生出的郁結也少了幾許。

“你這丫頭,該不會而已想偷偷去下注吧?”徐琬嚼着蜜餞,軟潤的嗓音變得甜糯含混,“若輸了銀子,我可不替你補虧空的。”

“琬姐姐!”蘇竹君紅了臉,其實今日定雅間的銀子是徐琬出的,若讓阿娘知曉她拿琬姐姐的銀子去看熱鬧,不知會如何訓誡她。

“小丫頭還臉紅了?想什麽亂七八糟的呢?”徐琬擡手點了點她額角,“記住,你是我妹妹!”

蘇竹君面上笑意越發濃了,抱着徐琬的胳膊撒嬌。

徐琬拗不過她,輕嘆道:“若我有機會下注,定要把所有本錢都押在七皇子殿下身上。”

“為何?”蘇竹君眼睛瞪得溜圓,甚是可愛,“琬姐姐也覺得兵權比名分更重要?”

“不。”徐琬輕輕搖頭,花釵上的金絲百寶鳳尾蝶輕輕顫動,“我只是不想選太子。”

“太子殿下禮賢下士,勤政愛民,名聲挺好的呀。”蘇竹君捧着小臉,滿眼困惑凝着徐琬,“琬姐姐為何不喜歡太子?聽說聖上要給皇子們選妃,城裏好些小姐私下打聽太子殿下喜好呢,還說什麽來着,哦,寧為太子妾,不做皇子妃!”

徐琬明了,話裏的皇子自然是指七皇子,五皇子已有正妃,且娶妻之日便言明,永不納妾。

更何況,五皇子雙腿盡斷,再無更進一步的可能。

隔日,宸貴妃娘娘宣城中高門貴女們入宮賞花,徐家身為皇商,蘇夫人和徐琬亦在受邀之列。

盛夏時節,并不是賞花的好天氣,衆人皆知,賞花只是個由頭,實則是替太子和七皇子相看的。

只是,此事本該由皇後娘娘來做,不知為何聖上交給了宸貴妃。

衆人揣着滿腹狐疑入宮,很快便被宸貴妃娘娘解了惑。

“皇後娘娘鳳體微恙,聖上令本宮代為召見諸位夫人小姐,諸位莫嫌怠慢才是。”

宸貴妃容色昳麗侬豔,并未過分裝扮,卻美得讓人心驚,連殿中對容貌最自負的夫人小姐,也被她比得擡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

“臣女不敢!”

寒暄畢,宸貴妃鳳眸一轉,落在低調不語的蘇夫人身上:“蘇夫人,為何不見令媛?”

衆人低眉順目端坐,個個豎起耳朵,難道宸貴妃娘娘有意讓七皇子争位,想聘徐家那位所謂鳳命的小姐做正妃?

蘇夫人含笑起身,恭敬行禮:“貴妃娘娘恕罪,琬兒風寒未愈,恐傷娘娘貴體,是以未能奉诏拜見。”

皇後娘娘病了,偏巧徐家小姐也病了,未免太過巧合。

衆夫人小姐心裏暗暗鄙夷,徐家是望女成鳳瘋魔了吧?

“原來如此。”宸貴妃娘娘擡擡手,示意蘇夫人起身,笑道,“無妨,本宮身子素來健朗,夫人明日帶小姐入宮來,人人都有賞賜,若獨少了令媛的,聖上恐會笑話本宮怠慢呢。”

如此,衆夫人越發覺着有貓膩,宸貴妃娘娘若要賞賜,直接讓蘇夫人帶回去就是,為何執意要見徐家小姐?這是想為七皇子把把關呢!

這般一想,衆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雖然小姐們更想入東宮,可不代表七皇子正妃的位置全無誘惑力啊。

出宮時,衆夫人争相向蘇夫人道喜,蘇夫人草草敷衍着,只想快些回府同老爺商議對策。

禦道上,謝清玄立在趙昀翼身側,望着宮門處夫人小姐們的背影,摩挲着下颚道:“怎麽不見徐姑娘?難道病了。”

“嗯。”趙昀翼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鼻音。

“嗯?”謝清玄猛然側眸望他,“真病了?殿下怎麽知道?”

“我知道,不是正好讓你有機會往徐府送藥獻殷勤?”趙昀翼語氣不鹹不淡,帶着輕嘲。

謝清玄眼睛一亮,還真是!

莫非七皇子看出他喜歡徐姑娘,想幫他了?

“多謝殿下提醒,我這就去送藥!”謝清玄說着,便大步往宮門口走,準備去金陵城最好的藥鋪買藥。

趙昀翼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瓶遞給他:“送這個吧,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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