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墓也是從三年前開始修的,到現在也沒竣工,綠植種了一半,臺階只抹了層薄薄的石灰,一到下雨天,褲腿上、鞋子上到處都沾着泥。
尤其是側門那塊兒,平日裏工人都在那兒拌石灰,現在已經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石灰地板了,又因為長洲濕熱,石灰地板風不幹,但凡從那兒走過不管天氣怎麽樣,鞋底都得蹭厚厚一層石灰。因此,從側門走的人也不多。
姜蘊倒是無所謂,沒別的原因,就圖個方便,而且他腿長,可以即便越過石灰地板。
和以往一樣,姜蘊“蹬蹬”兩下,跨過石灰地板,然後朝着上面的臺階走去。
墓地是從下往上修的,姜外婆的墓地在第三層臺階的第三個。姜外婆的後事是姜蘊操辦的,墓地的位置,他也是聽風水先生說這塊兒好,才購置的。
姜外婆剛下葬的那幾天,是姜母最清醒的時候,那會兒,姜母幾乎天天往這兒跑,她在墓碑旁一坐就是一整天。也就是那段時間清醒,過了那段時間,沒人提,姜母又什麽都忘記了。
後來,念大學住校,家裏沒人照顧姜母,姜蘊就找了家離墓地近的療養院,算是一舉兩得吧。
姜蘊看到姜母的時候,姜母靠在墓碑旁睡着了。
姜蘊把外套蓋在姜母身上,也坐了下來。外婆離世的這三年,似乎很多事情都沒有變,譬如:姜母依舊不清醒,又或者他還是像以往一樣的生活。但又好像不一樣了,謝燃回來了。
姜蘊本能的排斥與躲避,他不知道該怎麽樣去面對謝燃?現在,這樣狼狽的樣子,實在不适合久別重逢。
姜蘊把姜母帶來的老白幹給外婆滿上,姜外婆活着的時候,逢年過節就喜歡喝老白幹,按照老人的話來說:喝酒松筋骨,活到九十九。姜蘊總是管着她,每次都只能喝一小盅。
老太太穿着棕色的小毛衣馬甲,端着個小碗,活像個老小孩兒,和姜蘊耍賴皮,用輩分壓他,但都沒什麽用,姜蘊回答老太太的話,一直都是:“您這筋骨再松,怕是要散架咯。”
每每這話一出,老太太就會氣得擡起拐杖,做出要揍他一頓的架勢。明知道老太太不會揍他,可姜蘊卻偏偏喜歡裝作害怕的樣子,惹得老太太好不自責。
“喝酒松筋骨,活到九十九。”姜蘊自己也喝了一杯。
當然,老太太沒能活到九十九。她離世的時候,也才七十四。腦癌晚期,加上心髒病,治不了,老太太瞞着姜蘊,不願意治,其實是不願花那麽多錢。老太太這生過得坦蕩,但心裏卻對姜蘊的母親滿是愧疚。
有時候,老太太在想,或許當年自己堅持讓女兒念完大學,她以後的路可能也就不一樣了,至少不會瘋成那樣。
等姜蘊知道的時候,老太太已經躺在重症監護室裏了。老太太在院子裏澆花的時候,暈倒了,是鄰居幫忙叫的救護車。醫生把病危通知單遞到姜蘊面前時,姜蘊始終不肯接,仿佛他不接這一切就不是真的。但現實卻是,在醫院下達病危通知單的6小時後,老太太便走了。事實上,老太太直到走到那一刻,也沒再睜眼。她走得悄無聲息,臉色沒有一絲痛苦,這或許也算一種幸運。
葬禮全程,姜蘊沒有留一滴眼淚,他把葬禮流程安排得井然有序,直至操辦完整場葬禮,他紮紮實實地在老太太墓碑前哭了一晚上。
從小到大,姜蘊鮮少哭,即便是那件事情,也沒讓他哭出來。但姜蘊對這位和他們沒生活幾年的外婆,卻是敬愛之至。當年,姜蘊帶着神志不清的母親回到長洲市的老家,沒進門,他就被老太太結結實實地拿拐杖揍了一頓。
揍完人,老太太又拄着拐杖,拿藥來幫他擦,邊擦邊罵姜國誠,罵着罵着又笑了。老太太說:“行了,這麽多年,可算是回來了。”說完,老太太紅着眼眶,拉着姜母進了屋,只留下一句:“房間還留着,把行李搬進來吧。”
那時,姜蘊才知道,原來親人之間也可以是這樣的相處方式。
姜外公走得早,老太太拿着養老金一個人日子也還過得去,但姜蘊母子的到來,于老太太而言,注定經濟上不會好過。姜蘊還在念書,姜母看病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
老太太把棺材本拿出來也沒能支撐多久,最後姜蘊選擇背着老太太偷偷休學,來給家裏減輕負擔。
姜蘊一直記得,老太太在得知他在餐館洗盤子的時候,差點沒把他的腿打折。
那是姜蘊第一次見老太太哭,老太太哭紅了眼,求他回去念書。老太太說:“我就算是把房子賣咯,也會供你讀書。”
姜蘊從來都是懂事的,所以他拒絕了。他告訴老太太,只是休學一年,等攢夠了錢,再回學校念書。老太太沒同意,但卻沒有幹涉他了,她了解這個外孫。
法律上,不能雇傭童工。也是隔壁的王叔人好,願意讓姜蘊以叔侄的身份在他的餐館裏幫忙,給的工資不算少。
就這樣,姜蘊在餐館裏洗了一年的盤子。
王叔的餐館不大,廚房小得可憐,因此,洗碗只能是後巷的水池裏。後巷的水管只有冷水,熱水得用大鍋燒。夏天的時候還好,冷水洗正好涼快,但冬天實在遭罪。大鍋燒水得要時間,水冷得快,人多的時候,根本沒法一鍋接一鍋的燒熱水,水不結冰就行。
所以,冬天裏的絕大多數時間,姜蘊的手上都是塗着白白的一層藥膏。凍瘡很癢,他強忍着不去撓,因為一撓就破,一破就會爛,爛了更不好過。
姜蘊在家裏都是戴着毛線手套,以免讓老太太擔心,但後來這滿上凍瘡的手,還是被老太太看見了。這一次,老太太說什麽都不同意讓他再去洗碗。姜蘊答應了老太太,沒再去洗碗,拿出一半的工資,回學校繼續念書。
“你來幹什麽?”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了姜蘊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