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聲

傅梓玥說的那些話,讓她有點神魂不舍,甚至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我和謝西逾的關系,就是你想的那樣。他在外面宣稱單身,其實已經和我談了幾個月了。”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奶奶家?你和西逾哥是什麽關系?”

女生間的敵意是很明顯的。

傅梓玥是那種張揚的女生,她對她的敵意絲毫不掩飾。傅梓玥是文科班的學生,成績排在文科倒數水平,很早就學會化妝打扮。

到了周一,顧溪仍舊恍惚。

她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但好在第二天不用去上課,她難得睡了個懶覺。醒來後用冰毛巾敷了下眼皮,誰也沒看出她哭過。

顧溪認識她後,經過一樓樓梯口的時候,經常能夠聽見傅梓玥在轉角處和同學高聲談論着名牌包包化妝品,談論着下周末去哪兒旅游。

顧溪有幾次偷偷觀察過傅梓玥,傅梓玥在文科班裏很有名,經常不來學校到處撩人的不良少女,一看不是什麽好學生。這一點和謝西逾挺像的。

他們本質是同類人。

想到這裏,顧溪的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她低頭看着草稿紙,将第一面撕下來揉亂丢進垃圾桶。

謝西逾回到紅星小區是晚上十點。

入戶門地墊上放着一雙拖鞋,拖鞋上沾了許多泥點兒,已經幹了。鞋上的兔子耳朵耷拉下來,半只被泥巴染黑了,看起來髒兮兮的。

謝西逾拎起來略看幾眼——腳不大,37碼。

進來的應該是個女生。

他沒細想,将拖鞋往門口的鞋櫃子一扔,輕拍了拍掌根,撣了撣褲腿上的灰,頭也不回往卧室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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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太帶着老花鏡,靠在沙發上看報紙。她手邊放着一杯茶,端起來抿了一口,“小姑娘已經走了。”

“誰?”

“下午來的那個義工。”

“哦。”他沒精打采的,只覺得煩。

開了一天摩托,謝西逾有些疲倦了,他擡腳走到書房。

書房桌上有一團廢紙,上面零碎着寫着一些錯誤的詩詞默寫,盡管是草稿紙,上面的字跡也工整幹淨。

謝西逾煩躁地“啧”了聲,擡手将廢紙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裏。半小時後,謝西逾沖了個澡,肩膀上挂着一條半濕漉漉的熱毛巾,從浴室裏出來。

他很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陌生的兔子落入他的領地,到處都沾上了氣味和痕跡。

許老太拿着一個相機,在那兒倒膠卷。想起什麽,她探了探頭,高聲喊道,“阿逾。”

謝西逾搓了幾下腦袋,将毛巾摘下。

許老太的聲音很響,直傳到書房這邊,帶着點嫌棄的口吻,“去,把人家的拖鞋洗洗。”

他語氣不善,“我什麽時候變成洗鞋的了。”

許老太怒火沖沖,“你不是嗎?”

謝西逾:“……”

像許老太這個年紀,認定了什麽事就不會輕易改變,頑固的要命。

謝西逾走到門邊皺了下眉,低頭睨兩眼那雙拖鞋——

兔耳朵耷拉在鞋背上,泥點兒濺在鞋裏,鞋邊都染得髒兮兮,散發着淡淡的的泥土味兒,看上去很沒精神。拖鞋是粉色的,整個兒少女感十足。

和他指骨分明的大掌反差感強烈。

謝西逾:“……”

操,粉不拉幾的玩意兒,臭烘烘的竟然讓他洗。

他懶散的伸了個懶腰,沒什麽反應,“傅梓玥的?”

“你說什麽?”許老太摘下老花鏡,“不是,我買的新鞋,給今天家裏來的那個義工小姑娘穿的,你趕快去洗鞋。”

謝西逾手背靠住後腦勺,“你怎麽讓陌生人進來。”

“什麽陌生人!”許老太說,“那個女孩是九中的,今年高三了,不是你同學嗎?

“小玥也認識她,小玥還和我說,上次開學考試那姑娘的英語是年級前三呢!英語作文是滿分,你怎麽不跟人家學學。”

謝西逾混慣了,平時也不怎麽聽許老太的話,他舔唇笑了聲,“那麽厲害,怎麽不把她捉回來洗。”

許老太怒了,“你小子又耍滑頭!叫你洗你就去洗!廢話連篇!你出去玩就算了,做這麽點兒小事都不行!慣得你!”

見不得這老祖宗動怒傷身,謝西逾不情不願地将拖鞋拎到廚房。

他這幾天泡在西部地下城有名的清吧。

11班班長加了他的Q.Q,把他拉進一個班級群裏。群主是班主任俞淼。

俞淼是很負責任的老師,就是脾氣有點暴躁,不過也正常。他常年管理全年級最差班的班主任,不夠嚴厲鎮壓不住班級紀律。

謝西逾這學期來學校的時間很少,逃課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不過就算到了11班他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俞淼抓不到他,也就管不了他。

加入班級群後,俞淼不知從哪弄來他的聯系方式,直接短信轟/炸。

俞淼:[你未來想去哪個學校?哪座城市?]

俞淼:[有沒有定目标定計劃?]

短信發來時沒有顯示姓名,只是一串陌生的號碼,謝西逾只當那是詐騙廣告信息,手一松丢進垃圾箱。

俞淼大概有點蘿蔔鹹蛋瞎操心的意思,鐵了心要得到他的回複,沒過多久打來電話。

俞淼:“謝西逾,你怎麽不回老師的短信?你沒看見我給你發短信嗎?開學那天你沒抄我的電話號碼?”

回應他的只有男生淡淡一個字,“沒。”

俞淼屏住呼吸,“行,那你現在就把我的電話存下來,聽到沒有?”

對面一道聲音吊兒郎當,“手機快沒電了。”

俞淼:“……”

您他媽還知道手機沒電啊,不說還以為你什麽都不在乎呢。

俞淼氣炸了。

常年帶全年級最差的班級,問題學生他見得多。但九中生源不錯,這些差生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至少态度是好的。像謝西逾這樣的明晃晃地将“敷衍”二字寫在臉上的社會哥,可并不多見。

電話那端傳來“簌簌”的響聲,俞淼憋住心底的怒氣,沉着聲問,“你在做什麽?”

男生将刷子放在水池邊,“啊”了一聲,“洗鞋啊。”

俞淼:“?”

“前幾天你教練在找你,問回慶西訓練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不可能了。”

“還是出車禍手臂受傷的那事嗎?你的手臂怎麽樣了?我聽說你奶奶給你找了京城最好的醫生,治療情況怎麽樣?”

窗外淅淅瀝瀝飄起小雨,天是青灰色的。空氣裏的水分很幹,謝西逾突然覺得俞淼很啰嗦,他擰了下眉,将手機裏的毛刷丢在一邊,“沒你他媽的事。”

“謝……”

“俞淼,你他媽是不是覺得我值得可憐?”

電話那邊深吸一口氣,似乎被男生暴躁的語氣唬住了。

謝西逾和慶大射擊隊的關系匪淺,準确的說,他初中的時期曾經被全國金牌射擊教練李林立發掘天賦。

李林立哄着他爸讓謝西逾早慶大青少年射擊俱樂部培訓了小半年,那時他家裏還挺有錢。自幼生長在京城大院,謝西逾像其他公子哥一樣,只将這項運動當作/愛好。

沒想到謝西逾在這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天賦,十六歲那年他斬獲了全國所有比賽的射擊杯冠軍,主練十米□□項目,甚至打破了全國紀錄。

這樣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命運似乎在他身上開了個小玩笑。

高中時謝西逾家裏出了問題,謝父謝逡被秘書舉報貪/污/受/賄逃離美國,最後被警方逮捕入獄,謝母梁懿用謝逡留下的資産還完債務,然後帶着家裏所有的錢改嫁。

盡管這樣,李教練還是堅持不懈的去找他去訓練。可是中途因為訓練失誤,還有梁懿的反對,甚至來訓練隊大吵大鬧,謝西逾在争執中右手手腕骨折,高一那年經歷了一次很長的恢複期,他至今不能忘記。

射擊也确确實實是一條出路,至少也能謀生,以他的天賦完全能做到。但是以俞淼的身份,對于謝西逾為什麽放棄射擊這件事,他不好過多指摘。

“挂了,警告你,少管老子閑事。”他笑了,“你他媽沒這個資格啊。”

俞淼還想說些什麽,對方“嘟嘟嘟”絕情地挂了電話。

謝西逾忽覺煩躁,他直接将刷子扔在水池裏,把拖鞋扔到了垃圾桶。手上的動作也沒停,冷漠地挂斷了電話。

鞋刷不幹淨。

他低頭淡淡的看了一眼右手手腕,手腕上的繃帶剛下不久,活動仍有些僵硬,甚至能聽到嘎吱嘎吱的氣泡聲,像有一條小魚在腕骨裏游。

謝西逾低啧了聲,竟有種想要吸煙過肺的沖動。

“今日傍晚七點,第7號臺風“蝴蝶翼”即将登陸廣東沿海,北上至中部風力減弱,中部大部分地區包括新荷市以南,将迎來降雨橙色預警,請居民們減少外出。”

電視新聞裏,女主播嗓音甜美,介紹着即将轉厄的暴雨天。

顧溪在聽到消息的時候,趴在炸雞店的正堂裏打瞌睡。

顧儀珍拎着一塊濕抹布走過來,問,“溪溪,你哥是不是去紅星那邊接你了?”

顧溪看了眼鐘,想着祁荊通常在路上聽不見電話鈴聲,她打了好幾個電話他也沒接,沒準這會兒真的騎車去紅星小區接她去了。

她接了句,“有可能。”

這下輪到顧儀珍慌了,“不會吧,那他今晚幹脆打出租回來吧,騎個電瓶車太危險了,今天有臺風啊。”

顧溪說,“我去看看。”

“诶,你別去了吧,危險。”

“沒事的姑姑,臺風還沒來呢。”

趁着天剛下一點兒小雨,風也不是很大,顧溪披了件雨衣就往外面跑。

紅星小區和他們家的距離并不算遠,走路要二十多分鐘,騎車五分鐘就到了。

顧溪站在公交站臺邊等候最後一班公交車,沒等到她直接在路邊攔了量出租車,沒想到出租車司機擺了擺手,表示臺風太危險,他要下班回家了。

這是顧儀珍給她打電話,說祁荊已經安全回到家裏了,他沒去紅星小區接她,只是下班路上排隊買了只醬油鴨。

顧溪松了口氣,裹緊雨衣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

彈丸大小的雨點兒細細密密地往下砸。風熱烈又緊密,似乎要把她整個人給吹跑了。

顧溪靠着沿途商鋪的牆邊,小跑着往前狂奔。回到家裏她渾身濕漉漉的,祁荊幫她打開熱水器,顧溪洗了個熱水澡。

她腦子裏暈乎乎的,鼻腔也黏膩地難受。

她去二樓廚房倒水喝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顧儀珍在看炸雞店,祁荊關門在房間打游戲。客廳裏只有祁寶華,他看見後難免數落了她一頓。

祁寶華冷冷的說,“你這閨女怎麽回事,整天神游,小心一點知不知道,我們家的玻璃杯可禁不起你這樣摔。”

顧溪低下頭,“……對不起。”

“好了好了。”祁寶華說,“打掃幹淨回屋寫作業吧,反正高考完你就走了,人心都是冷漠的,長大後我們這些人的恩情你也不一定記得住。”

人心确實是冷漠的。

祁寶華說的沒錯。一下子很多情緒湧上心頭,她想到了林薇和顧赟,想到了寧願各自打工也不願意花時間照顧她的爸爸媽媽,還想到了謝西逾,以及傅梓玥……顧溪覺得很難受。

她默默的将地上的碎片打掃完,回到房間裏關上門,悶在被子裏哭了。

謝西逾晚上去超市時,順手在貨架上看了看拖鞋。

他翻找了半天才從最裏面撈到一雙合适的碼數的鞋。只有棕色和粉色兩款,白色、藍色都沒有這個碼數的。

今天謝西逾把傅梓玥送到許老太家,路上是看見了顧溪的,只不過當時傅梓玥跟他鬧脾氣,祁荊又和他不對付,他便沒放在心上。

他也沒想到顧溪會過來當義工。但許老太這些天念叨了太多次顧溪的英語很好,謝西逾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

傻子都能猜出是她。

林如延的室友說顧溪有點土。

好像确實是。

他也确實沒見過她穿多名牌的衣服,大多時候她穿着那件灰不溜秋的運動裝運動褲,可偏偏有種說不出乖巧,大概就是那種從小到大都好好聽話的乖乖女,家庭普通學習認真。

這樣的女孩是他不會去碰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謝西逾在那幾款不同顏色的拖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拿出外面的一雙粉色拖鞋,看了幾眼,又放了回去。

他輕嗤了聲。

确實沒那個必要。

她或許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來了一次就不會來第二次。

買完許老太叮囑的油鹽醬醋。

超市外邊一片呼嘯的風聲,大雨下得嘩啦啦。十月的天,一過了國慶就是疾風暴雨,氣溫陡然下降。這樣的天氣見多不怪,但今天與往日不同。

二〇〇八年十月,有史以來最猛烈的第7號臺風“蝴蝶翼”經過新荷市。疾風挂到數根電線杆和大樹,全市供電系統斷電,供電師傅加班加點地維修。

頭頂的白熾燈滅了。

超市裏幾聲尖叫。

僅有的十幾名顧客頓時慌了神。

店員站在門口拿了個手電筒照明,站在最外側的藍夾克店員說,“大家不要慌,等大風停了來電了再走。”

顧客們叽叽喳喳的閑聊,場子漸漸熱起來,黑暗也沒那麽恐怖了。他們的話題無非是今晚的臺風“蝴蝶翼”,或者是一些家庭瑣事。

許老太給他打了個電話,謝西逾接通,說了句“沒事”。

過了會兒林如延和黃昆在群裏呼叫他,他倆拍了好幾張青灰色天空上混亂的雲朵的照片,嗷嗷叫這是“天空異象,災難降臨,世界末日就要來了”。男生們對與末日總有某種程度的幻想,好像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傅梓玥給他發來兩條信息。

[西逾哥,你去哪兒了?]

[上次那件事是我不好,我道歉,我在夜店蹦迪你千萬別跟別人說。]

[你別去揍他啊,是我的錯!]

[我爸那邊,你幫着我點啊,千萬千萬別說出去了。]

謝西逾懶得理,他淡淡的掃了幾眼屏幕,關上手機。

他想了下,打着手機裏的手電筒,走到最裏面從貨架上撈出一雙粉色拖鞋。

黑暗裏,謝西逾的心從未有過的平靜。

今年的第一場臺風。

這世上大概有千千萬萬個奇怪的時刻,很多瞬間人一輩子永生難忘。而他這會兒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冷靜,竟然不覺得煩了。

沒過幾分鐘電就來了,超市裏的燈一剎那亮起來,室內開了空調,溫度是暖的。

謝西逾突然想起早些年京城燈火通明的夜晚,北方的夜很冷,屋裏開着暖烘烘的地暖,市井繁華中鑼鼓陣陣。京附初中部五樓的欄杆上總是趴着很多女同學,視線似有若無在他的身上停留。

你來時,暴雨雷鳴,夏日長歇。

雨下得宛若少女哭泣。

也許會有某個女孩藏在其中,與十六歲的少年隔着人海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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