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邊城怪事(一)

月見摸了摸自己嘴上的兩撇胡子,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月牙色袍子,很是滿意自己今日這身男兒模樣。

“甚好。”她輕咳了兩聲,低沉了嗓音,端着富家公子的腔調,一副男兒做派地踩着吱呀呀的木梯,上了酒樓二層。

這酒樓雖有些老舊,不過已算得上是這邊境小城裏最像模像樣的店家了。

臨莫城乃是他們安南國邊境的一座小城,城外以北是遙遙無盡頭的大漠,以東不遠處,遙遙相望的,便是鄰國甸霖國的宣城,同樣北靠大漠。

兩國以河為界,太平了幾十年有餘。

也不是月見想惡心自己而扮男裝,實在是怪那梁襄,太不念情分,那日在發現她是妖之後,便滿世界地通緝她。抓她的畫像,連這小小邊境之城都貼滿了。她倒是能幻化別的模樣,只是她的妖丹還藏在梁襄體內,不近他身,她的妖力受限了許多。離開妖丹越久越遠,她的妖力就會越來越弱。所以她現下只好勉強扮男人,這模樣應該也沒人能認出她就是畫像上的人。

這會兒剛過晌午時分,城外大漠陣陣熱浪吹進城來,酒樓裏甚是悶熱。

不過這熱浪仍是止不住大批得空的人擠在這酒家二樓,聽那說書先生侃天說地。因這大約是小城裏為數不多的娛樂中最廉價的了。

店小二見月見衣着光鮮,趕緊狗腿地湊上前來招呼。

“喲,客官您裏面請。”他伸手指引月見走向窗邊。

這店小二硬是在擁擠的二樓給月見收拾出來一張空桌子。

小二動作麻利地扯下肩頭搭着的抹布,三兩下把桌子擦幹淨,然後看了眼月見這身上好的衣料,又伸手用袖子擦幹淨凳子,這才讓月見坐下,給她斟上一杯茶水。

月見笑笑,從袖口拿出一錠銀錢,放在桌上。“上些酒樓拿手的點心吧,剩下的給你。”

店小二兩眼一亮,趕緊收下銀錢。“好嘞,這就讓廚房給公子準備。公子先喝茶聽着書,點心一會兒就好。”

月見點頭,懶懶看着店小二匆匆下樓去廚房,這才悠悠地把視線轉向臺上說着閑書的先生。

無趣。

講的盡是些世俗話本。

月見抿了一口粗茶,擡眼便見一白衣青年已悄然出現在桌子旁邊。

一身浩然純粹的仙氣自他周身散開來,萦繞四周,雖凡胎肉眼不可見,但卻能讓月見體內的妖氣不由得為之一顫。

“君奈。”月見沖他笑道。

君奈一身飄逸青白長袍,發冠僅簡單系了一條長絲帶。他單手負于身後,一雙丹鳳明眸,正頗為難受地打量着月見。

終于,君奈眉頭一擰,一臉嫌棄地開口了:“你怎麽這個醜樣子?快把胡子弄了,看着別扭。”

“我覺得……這身兒還行吶……”月見堆了一臉笑意擡頭望着君奈,除了一雙眼睛明亮清澈,其他都讓君奈覺得難以忍受。

君奈擺擺頭,似想揮去這不太雅致的畫面。

他仍是負手立着,沒有坐下來的打算。擡手一揮,桌子四周似有一股氣流如屏障一般将周遭聲音隔絕,他這才幽幽開口道:“我以為我們應該找個了無人煙的山頭對接?”

月見仰頭看他,輕笑着道:“不不,你看你我仙妖殊途,約在這市井之地、人多嘈雜之處,才好掩人耳目,保你名聲不是?”

君奈嗤笑一聲,手伸到月見跟前,攤開手心,現出一枚藥丸,道:“喏,拿去。你這副身體的主人已經死了十餘年了,還要繼續留着?你可知我每次幫你煉這護屍的丹藥用了多少昂貴的藥材?你這不都離開梁襄了,還需要呆在這身體裏?做人上瘾了?忘了自己是妖?”

月見臉色沉了沉,嘆氣道:“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會送這身體入土為安。”

“那臭小子你也用妖丹滋養他的靈識這麽多年了,不會魂飛魄散了,還不打算把妖丹取回來?”君奈說着将手背貼上月見的額頭探了探,“你現在這身妖力可真夠弱的。你默默守他這麽些年,真舍得離開他?舍不得就回他身邊吧,好歹你妖丹還在他身上,跟着他也好。”

“是不會魂飛魄散。但他始終缺了一靈,是無法神識歸位。”月見無奈道,“我只想他有朝一日能回到以前那樣子。不想取回妖丹,他剩下的靈識也散了。那他就只有在人世循環往生了,再想入仙班談何容易。”

君奈:“你莫非還想幫他找到丢失那一靈。”

月見端起茶杯,尴尬笑笑又道:“能找到自然最好了。不能的話,我在人世陪他生生世世也不是不可。而且這不還有你總救濟着我麽,嘿嘿,我也不是那麽慘兮兮。不過你以為我想離開他嗎,這不不小心被他發現我是妖了嗎?我能有什麽辦法。樓下看見沒?酒家門口就貼着一張我的畫像。”

“哼,難怪約我來這兒碰頭。我就知道,你這是還沒放棄那個小白臉兒。好巧呢,馬上就要到十五月圓了,好巧呢,他的大營似乎就駐紮在這邊城附近。哼。”君奈拂袖,似為月見覺得不值,“當年在仙界,清溪邊上,他可是從未正眼瞧過你這小妖一眼,至于為他付出至此嗎?”

“他淪落人界算是我害的。為他做這些不算什麽。而且我正好要去大漠,也不算特地為他而來。以後我只十五月圓夜悄悄去護他就罷了,不會牽扯不清。”

君奈搖頭,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道:“東西送到,你好好照顧自己。我先走了,近來仙界諸事繁多。”

月見沖他一臉甜笑讨好道:“仙君為我遠道而來,不喝口茶吃個點心再走?”

“不了,你若有事用通心鈴聯系我。不,算了,有事也不要聯系我。如果你哪天想明白願意當我的坐騎了,再聯系我。回見。”君奈說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周遭屏障也随之褪去,說書先生的聲音和嘈雜喧鬧聲再次響起。

月見努嘴笑了笑,自言自語了一句:“每次都非得要賤賤地提一句坐騎。明明是個老好人。”

說書先生往案上一拍,将衆人心神全都拉了緊,才道:“話說這女妖名喚沈月見,乃是梁将軍府對面沈府家的千金……”

“噗——”月見猛地一口茶噴在了桌上。

周圍看官們皆一臉疑惑地側頭看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禮了。呵,呵呵呵。”月見連忙放下茶碗兒,尴尬地拱手跟旁人賠禮道歉,然後小聲嘟囔道,“聽到自己頭上……”

“沈家姑娘幼時本是怯懦性子。豈料她八歲那年害了一場重病,醫官們皆束手無策。正在沈家以為回天乏術,都要給沈家小姐準備後事的時候,一位術士匆匆而至,起死回生。只是至此之後,那小姑娘性情大變,開始日日溜出府,上對面梁府,纏着彼時還同樣年幼的小梁将軍。”

說書先生在上頭講得是興高采烈,講到關鍵處,便時不時地往案上啪啪拍上幾下,吓唬得月見一愣一愣地憋着笑。

沒一會兒,店小二托着盤子,端了幾碟瓜子兒點心之類的上來,一一擺上桌,恭恭敬敬地道:“客官您請慢用。”

月見一把抓住轉身離去的店小二手臂。力道之大,一點不像是一個弱弱小小的公子哥兒。“小二,我剛進城的時候,見城門處貼着宵禁的告示。近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這裏是安南國離北邊大漠最近的一個小城。

從茶樓的二樓窗戶往外望出去還能看見遠處有片片沙地。

店小二皺眉,眼前的公子顯然是外地來的,不知前些天發生的事情。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湊到月見跟前,小聲說道:“是惡鬼,就這幾天的事情。公子入夜了切記莫要出門便是。”

“哦?惡鬼?是什麽事情?”月見微一挑眉,顯然是還想聽下去。

尋常人聽聞惡鬼兩字皆容顏失色,何況他這種一看就是安于享樂的公子哥,就是他這命賤的奴才,也是怕得很那東西的。他卻未見月見臉色有異。

“小公子還對這壞東西好奇?”

月見淺笑着,往桌上放了些碎銀,道:“之前呆在都城,從未見過惡鬼,只聽聞過,所以略有好奇。可是,不是每座城池都跟都城一樣,設有陣法,惡鬼即使夜裏也是入不了城的嗎?”

“哎喲,公子這話說得。那惡鬼豈是能讓人親眼見着的東西。”小二又見着桌上亮堂堂的銀錢,瞬間來了興致,也不避諱那惡鬼二字了。

“所以……這城裏有人夜裏被惡鬼食了人靈?”月見擡眸注視着店小二問道。

店小二往月見坐處靠近了些,低聲跟她說道起來:“公子,何止是食了人靈吶。這北邊大漠中的惡鬼,這些年只增不減,已鮮少有人敢往那大漠中去了。之前我們臨莫城裏還算太平,從未聽過惡鬼闖進城的事情。可就在兩天前,城裏出了怪事……

“城西邊那戶陳家,那陳老爺老來得一子,名喚陳阿二,平日裏慣常泡在酒缸子裏,也沒出過什麽岔子。那日下午又是和人喝得爛醉,按理說應是回屋蒙頭大睡的,卻在午夜時分發着酒瘋一腳踹了後房門,溜出街去了。因為這些年惡鬼為禍,之前即使沒有宵禁,也少有人敢夜裏出門。巧也巧在這裏,那日城中竟進來了惡鬼。等第二日天明,這陳阿二被找到的時候,官府的術士查看過,人靈已被吃盡。人已經全身發青,沒了意識,死過去了……

“陳老爺悲痛萬分,在家中設了靈堂,整日守在棺木前痛哭。哪知剛入夜,那陳阿二的屍體竟然坐了起來,兩眼無神,泛着紅光,龇牙咧嘴地從裏頭一跳出來,便抱着陳老爺一通胡亂撕咬,據說那場面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還有一個沒跑掉的丫鬟也丢了命。其他幾個跑掉的小厮,驚恐之下将那堂門緊緊鎖住,那詐屍的陳阿二才沒能闖出來。關到第二天白日裏,術士們趕過去,那陳阿二已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那肚皮鼓囊得似懷胎八月的産婦。地上零散着兩具骨架,供臺上的那些個瓜果點心也是被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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