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八月份的北京,一動不動都能出一身的汗。

偏偏今天劇組還是全天的外景,周圍連個陰涼地都沒有。宋飛揚渾身上下已經被汗浸透了,身上的T恤拿手一擰恨不得能攥出水來。他剛幫各位攝像老師們鋪好拍攝要用的軌道,這會兒又要趕着去試一下新到的衣服。

饒是這樣,也不停有人對他呼來喝去的。

“小宋,這個走位再走一下,一會開拍了,時間緊迫,別耽誤。”

“小宋,過來試威亞。”

“哎,就來。”宋飛揚嘴上答應着,先把自己上半身扒了個精光,走到了服裝老師那兒。他拿剛脫下來的衣服随便在身上抹了兩把汗,才把新到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宋飛揚的身高和一會兒要來這拍戲的人差不多,據說是導演特邀的。整的神神秘秘的,沒一個人知道到底是誰。

這人檔期密,在這劇組裏又屬于友情出演。走位、試衣服是斷斷不敢耽誤他時間的,于是導演手裏攥着劇本瞄了一圈劇組裏的大幾百號人,然後拿手一指,手裏的劇本随着導演的動作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宋飛揚聽着聲兒擡頭一看,發現那劇本正正好好戳在自己腦門附近。

“他沒來之前,你先幫着試戲吧。”

這活就落宋飛揚身上了。宋飛揚套上了戲服,上下比劃了兩下。“姐,胳膊這好像有點緊。”

負責服裝的是個四五十的大姐,一聽這話先是拍了兩下宋飛揚的胳膊處。“緊?不能啊,說是這個尺寸呢,你脫下來我瞧瞧?”

宋飛揚只得又聽話的把剛套上去的衣服再脫下來。

劇組拍的是個古代戲,衣服穿起來本就複雜。宋飛揚身上全是汗,他又着急。可越着急那衣服越脫不下來,後來還是服裝大姐替他攥着袖子,跟扒苞米一樣,把宋飛揚和那戲服給扯開。

那大姐把衣服拿在手裏前後翻看了一下,又掃了眼宋飛揚光裸的上半身。

他本來就白,身上有什麽痕跡都會顯得格外明顯。服裝大姐看着宋飛揚胳膊處剛才因拉扯而漸漸浮上來的紅痕,恍然大悟。

她使勁拍了下宋飛揚的後背,給宋飛揚拍的往前邁了一小步。

“不緊!肯定是你身上有汗的事兒!”

“行了,忙去吧!我今兒帶了西瓜,就在服裝間,消暑就得吃那個,你完事記得去吃,啊。”

說完就馬不停蹄地拿着戲服走了。

宋飛揚沖着那大姐離去的背影答應了一聲,這才抖摟了幾下自己原本的衣服套上了,朝走位的地方小跑過去。

“開始走位吧,哥。”

他來這劇組就是想賺點快錢,本來是來跑龍套的。沒成想導演給他派了這麽大一個活兒,導致全劇組都圍着他轉。

龍套當久了,宋飛揚自然不太習慣這種衆星捧月般的目光,因此有什麽活都主動幫忙幹。一來二去的,跟劇組裏的人倒也熟悉了。

這場要走位的戲是一段追逐戲,演員從哪跑到哪,燈光怎麽打,攝像機從哪裏推又要從哪裏轉,都要提前磨合好。多虧宋飛揚在這之前已經練過多次,因此還算順利。

走位結束,他又跟個旋轉的陀螺一樣一刻不得閑的跑向了威亞那裏。緊趕慢趕,到底是落了埋怨。

“快點,等你半天了。”

宋飛揚一邊小聲道歉,一邊麻利地接過威亞衣套了起來。

劇組裏有高空動作才會用上威亞,穿上威亞衣之後,再用細鋼絲把人吊起來。演員就騰空而起,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其實宋飛揚有點恐高,不算太嚴重。進組機會難得,他怕別人說自己矯情,也就沒和別人說過這事。因此威亞把他吊起來之後,他心髒雖然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個不停,但還是強忍着恐懼被拉了上去。

劇組在這地方搭了個臨時的棚,供演員休息使用。宋飛揚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拉到了棚頂,高度卻還在往上升。等到他比棚頂高個差不多五米的時候,導演的聲音突然在對講機裏響起。

“各部門負責人馬上來我這集合,有個緊急會議要開。”

宋飛揚看見調試威亞的那哥們拔腿就走,他晃晃悠悠地被挂在半空裏,沖着他離去的身影扯着嗓子大喊:“哥!你先把我放下來啊!”

那人沒聽見,火速奔向導演的指定開會地點。

宋飛揚不敢亂動,只能保持着一個姿勢待在空中。這天連一絲風都沒有,半空中好像比地面上還要熱,宋飛揚感覺自己跟籠屜裏的包子差不多,再曬一會就要熟了。

他頭發很久沒理了,有點長,軟軟地貼在頭皮上。他伸手把額前的頭發捋到腦後,摸到了一手的汗。就是這捋頭發一低頭的功夫,他看見了不遠處聚在一起開會的人,一顆顆黑腦袋聚在一起,好像一堆黑芝麻丸。

只不過是一群黑色分布不均勻的黑芝麻丸。有的黑色多些,有的少些,有的中間少外面多些。

這群不咋均勻的黑芝麻丸還時不時的動來動去,偶爾還發出模糊的哄笑聲。不知道是不是宋飛揚的錯覺,頭發被捋上去後周圍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聒噪的蟬鳴,被太陽烤的樹葉卷曲起來的聲音,還有自己輕微一動,身後鋼絲的輕微響動。

這些聲音一齊闖進他的耳朵裏,讓他的大腦嗡嗡作響。宋飛揚為了把這些聲音趕出去,只得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他查起了這群聚在一起開會的黑芝麻丸,宋飛揚看着看着覺出了一點不對勁,怎麽人數硬是比之前多了一倍呢?

他不信邪,使勁眨了眨眼睛又數了一遍。

還是不對啊,人數不光多了,還動來動去的。宋飛揚低頭看的有點暈,他看了看不停變幻的人影,又眯着眼睛擡頭瞅了瞅懸在高空的太陽。

視線焦距在變化了好幾次之後,徹底失去了意識。

“那他媽你就給人忘天上了?想不想幹了你。”

“人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看你怎麽辦!”

宋飛揚是被這些說話聲吵醒的。他頭疼眼睛也疼,只能閉着眼睛讓眼珠在眼眶裏滾動了一會才感覺好了一點。然後他睜開眼睛,想象中的病房不存在,劇組人的關心也不存在。

他被拉到了劇組臨時搭建的這個棚裏,比起之前在天上是要涼快不少。可就是被這地硌的渾身疼,他本來就瘦,後背的肩胛骨像蝴蝶一樣振翅欲飛般凸了出來。可如今這蝴蝶被壓到了地面上,成了他渾身疼的罪魁禍首。

宋飛揚偏頭往旁邊看了看,然後就看見了幾雙蒙着塵土的鞋,其中有一雙鞋跟沖着他,鞋尖朝着另一雙鞋。

好像把他吵醒的聲音就是來自這兩雙鞋的主人,他們還在宋飛揚的頭頂喋喋不休。他剛想動一動再把頭擡起來一點,可另一雙鞋的主人突然把鞋調轉了個方向。然後驚訝地喊到。

“呀,總算醒了。”

然後宋飛揚就看見圍繞着自己的這幾雙鞋,統統都把鞋尖朝向了自己。他像是突然被這許多的鞋尖戳的洩了氣,腦袋沉重了起來,連剛才振翅欲飛的肩胛骨也收了回去。

他只能用胳膊肘撐着地面,艱難地支起上半身,緊接着又有一個聲音在自己頭頂問到。

“身體咋樣?還能堅持不?”

聽聲音好像是導演,宋飛揚有點緊張,怕因為自己耽誤了劇組進度,趕緊回到:“沒事,能堅持。”

有個人伸手把他拉了起來,他擡頭看了周圍一眼,很快又把頭低下了。他實在是應付不來這種人多的場合,那麽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只覺得羞慚。

好在周圍的人群也并不打算把這出關心戲碼演到頭,看他沒事也就散去了。負責威亞的劉哥挨了導演幾句批評,此事便就此揭過。

宋飛揚這才擡頭看了看自己在哪,這屋裏到處都堆着散亂的快遞,拆開的沒拆的。角落裏挂着許多個晾衣架,上面滿滿當當挂着的都是劇組內的服裝,是服裝間。

這會兒就剩他和負責威亞的劉哥了。那劉哥看人都走光後,一改之前點頭哈腰的道歉狀态,罵開了。

變化之快宋飛揚都疑心他是不是學過變臉。

“我把你吊上去你咋不提醒我放你下來呢?”

宋飛揚張了張嘴想辯駁,但很快就把反駁的話咽進了肚子裏。他之前不記得在哪聽過一耳朵,這劉哥好像和劇組裏的誰有點親戚關系。

自己本來就缺錢,要是因為這麽個事争吵起來,到時候自己沒了錢丢了工作,那才真是得不償失。

想到這裏的宋飛揚沉默着沒說話。他雖然不想起沖突,但也不想就這麽背了這口黑鍋。

還好這會兒外面有人進來了,是管服裝的那個大姐。宋飛揚瞄了一眼,走了過去,幫她提起了手中的袋子。那一袋子裏裝了好幾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表面上還附着層水珠。

“正好,來來來,吃西瓜。我給放水裏鎮着了,還冰着呢。”

負責服裝的大姐姓楊,手腳麻利,幾下就給西瓜切開了。她遞了一塊給宋飛揚。

“聽說你中暑了?沒事吧。”

宋飛揚咬了口西瓜,沙瓤的,還冒着涼意,吃下去通身都舒暢了不少。他咬着西瓜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

倒是劉哥吃西瓜也沒停下嘴,還在喋喋不休的埋怨。

“你說他,也不提醒我把他放下來。”

“中暑純屬你活該!讓你不吱聲。”

西瓜甜,濃郁的汁水在口中漾開,宋飛揚低頭吃着西瓜不想跟劉哥計較。

倒是門口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我頭一次聽說威亞把人吊上去不放下來,還要埋怨演員的?”

這聲音算不上溫柔,但音色特別,偏低沉,像絲綢撫過大提琴,屬于聽過就不會忘的那種。

宋飛揚拿着西瓜的手一頓,慢了半拍地跟上了其他人,扭頭看向門口。

是謝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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