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苦榴

“不會也沒關系。”

鐘尋傍晚就發高燒到将近四十度, 這次不會再有人抱他起來喂藥了,他漸漸覺得額頭滾燙,眼皮都紅腫到不能睜開, 就獨自去了醫院。

他甚至還住了幾天院, 高燒反複不斷,一直褪不下去。

宋一錦晚上過來找他, 鐘尋還在輸液,他手腕瘦到嶙峋, 只剩下一把蒼白單薄的骨頭, 手背上血管已經被針孔刺成了烏青色。

他眼睫垂下, 微微遮住了瞳孔, 攥着手機喃喃自語, 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甚至有點發懵。

宋一錦被他狠狠地吓了一跳,後背都開始冒冷汗,險些以為他瘋了,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病床邊, 吞了下唾沫, 叫他,“尋哥?”

鐘尋終于肯從手機上挪開視線,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還能聽得懂話, 應該沒事兒, 宋一錦又狠狠地松了口氣。

他還是心有餘悸,謹慎地問鐘尋,“你在看什麽呢?”

“呃……”鐘尋還沒徹底退燒, 眼尾潮濕泛紅, 膚色卻很蒼白, 他在看寧城去柏林的機票,七千多公裏的距離,飛機換乘至少十二個小時。

宋一錦低頭瞧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啞口無言,要是不讓他走,非得逼他幹什麽?

鐘尋有點胃疼,沒怎麽吃晚飯就睡了,等到出院,他先回了趟家。

他去卧室翻出行李箱,裝好自己的所有東西,拎下樓就徹底去住校了,鐘仲林他們都在,但沉默地看着他收拾,誰都沒有阻攔。

鐘尋去找徐春鴻換了個宿舍,去跟周珩他們一起住,宿舍裏就三個人,冷清又安靜。

他的東西其實不算多,就是楚聽冬留給他的那堆資料很沉,楚聽冬還給他列了張表,是一直到高考之前,他從每月到每天,要複習的內容。

他一看到就傻了眼,一開始根本不想收,但他都能想象到那個臭德性會對他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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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又會說,你不想要這些也沒關系,我也沒花幾個晚上的時間,你不願意做就算了……就是知道他不忍心,才跟他裝可憐。

他花光了全部積蓄,托人從國外買了那雙冰鞋,現在從頭到腳,加起來身上不到五百塊。

本來以為這幾個月都得去找宋一錦他們救濟,沒想到楚聽冬給他留了錢,取出來的幾萬塊,加上卡裏的,有将近二十萬,足夠他讀完大學。

宋一淩還專程來找過他一次,是朱秦的一審判決在前段時間下來了。

恰好是楚聽冬離開之前。

鐘尋接過去,稍微看了一眼,就頓時怔住。

“判了八年,”宋一淩叼了根煙,跟他說,“本來得致人重傷才可能會有這麽長時間的刑期,但是朱秦這個事,是有人聯名上訴,再加上他前科累累,都有佐證,又跟他舅舅幹了些勒索的勾當,最後才定下來的。”

“就算他不服判決,再次上訴,等二審的判決下來,你應該也高考結束了。”

鐘尋好像聽懂了什麽,眼眶莫名地有些泛紅,他擡頭望着宋一淩。

宋一淩對他笑了笑,“朱秦這八年就要毀在牢裏了,甚至要是還有人繼續上訴的話,他就算不加刑,也不太可能減刑。

八年之後,等他出獄,寧城都不知道已經變成了什麽樣,他對你沒有任何影響,弟弟,你将來的人生跟這群傻逼再也沒有關系了。”

其實就算鐘尋沒有對他們提起過,跟朱秦之間的糾葛,宋一淩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鐘尋跟宋一錦關系好,他也一直拿鐘尋當他弟弟,再說鐘尋小時候白白軟軟的一小團,長得那麽漂亮,太好玩了,他甚至更照顧鐘尋。

他看到了鐘尋臉上和身上的傷,知道他差點把朱秦打殘了,為此還被拘留,就不難想象可能遭遇過什麽樣的對待。

但他無能為力,什麽也做不到。

差不多是十月中旬,楚聽冬找到他幫忙的時候,他其實很意外,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從他眼裏看楚聽冬,楚聽冬也就十幾歲而已。

他當時沒拒絕,但心裏覺得荒唐,也沒抱什麽希望。

真不是他太高看了朱秦,楚聽冬這一次不能把他扣在監獄裏的話,将來想離開寧城恐怕會相當困難。

鐘尋都未必能幫他,畢竟鐘尋不喜歡跟人拉幫結夥。

相比之下,就會勢單力薄。

但楚聽冬還是執意拜托他,去聯系到可能被朱秦霸淩過、甚至現在仍然遭遇欺淩的一些學生,還有他們的家長。

他需要有人去提起上訴,這個事情他不能、也不願意讓鐘尋去做。

鐘尋要是願意的話,他自己恐怕早就去做了,他怎麽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去把自己挨過多少個巴掌從頭到尾地數一遍。

他寧願跟朱秦同歸于盡,都不想撕裂開傷疤再給別人看。

楚聽冬承認自己抱有一點自私的想法,他舍不得鐘尋困囿在幾年前那個肮髒發臭的廁所裏,所以他就去找別人做這件事。

但也并不是強迫,他只是去詢問他們有沒有起訴朱秦的想法。

“如果願意起訴的話,我提供所有的經濟和法律幫助,”楚聽冬面容很年輕,卻嗓音低沉莫名讓人信服,“律師我也會幫你們請,我只需要你們出面。我不能保證起訴失敗,将來也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但萬一真的有這麽一天,你們想要離開寧城,我會盡全力幫助。”

有人忌憚退瑟,但也有人早就無法容忍,恨不得将朱秦繩之以法。

眼前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機會,他們也不想錯過。

宋一淩只是幫忙去打聽誰跟朱秦有過節,已經焦頭爛額了,他不知道楚聽冬是怎麽聯絡律師,從頭打下來這一場官司的。

尤其是他還在寧城,并不在他熟悉的城市,舉目到處孤立無援。

稍微一想,就覺得殚精竭慮。

“就算是生病也沒關系,”宋一淩望着鐘尋略顯憔悴的臉色,掐滅了煙,繼續說,“你也不需要提心吊膽,會不會被誰堵住,随時都能去寧城的任何一個地方。”

楚聽冬多年賽事的獎金,除了之前治病,現在幾乎都花在了這一場官司裏。

留給鐘尋的,差不多是他僅剩的積蓄。

換成以前,鐘尋可能還會憋屈惱火,他跟朱秦打了一架,在醫院他都不願意讓楚聽冬去見朱秦,商量賠償,又憑什麽願意讓楚聽冬為了那個傻逼浪費他的獎金。

但他現在都惱火不起來,他知道楚聽冬在忙什麽了,就算付出再多,都是為了他,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宋一淩跟鐘尋說了這件事,然後吃完晚飯,就開車送他回學校。

鐘尋就一直待在學校裏。

他開始悶頭讀書,為了一道題熬夜計算到淩晨兩三點,戒了煙,不再去網咖,他終于做到了楚聽冬希望他做到的樣子,才發現,這玩意兒好像也沒那麽難啊?之前他怎麽就不行呢,讓他總是在為他擔心。

他就像每個埋頭苦讀的高三學生一樣,天不亮就起床看書,直到深夜。

但是他基礎太差,初中開始就完全沒認真聽過一節課,現在就得比別人更刻苦,熬得眼睛發紅,本來就瘦,現在人有蒼白消瘦了一大圈。

“我操,你還真的要考大學啊?”宋一錦都震驚了,“我還以為你就打算在寧城随便念個專科呢,咱倆說不定還能在一個學校。”

“就算念專科,我也要去北京念。”鐘尋沒精打采地說。

他答應楚聽冬了,這次不能再騙他。

就算他們這輩子也許再也不會見面,他也不能騙他,有時候他課間趴着補覺,半夢半醒,覺得又像是回到了高三上學期剛開學的幾天。

他還沒睡着,就聽到有人靠近了他的座位,他擡起頭時見到楚聽冬。

就想笑着跟他說,我現在都沒有再跟人打架了,也沒有受傷,哥,你看我這次月考是不是成績更好了一點,還能跟你一起走嗎?

但是睜開眼,旁邊的座位還是空空蕩蕩,教室裏一如既往地吵鬧,他透過窗戶跟初春肆意生長的枝桠,冰場沒有再亮起那晚的大燈,他才發現是場一廂情願的夢。

轉眼就到了下個月的二模考試,考試前一天,鐘尋被宋一錦他們生拉硬拽,才肯去學校外吃一頓飯。

“你每天吃食堂不膩啊?”宋一錦簡直不敢想,“我稍微連着吃兩天,扭頭就得吐一地。”

他們學校的食堂真不是人吃的,昨天晚上他本來想陪鐘尋一起去,要了份糯米粥,聞起來就已經很不對勁,低頭像喝了一口馊水。

他不敢再荼毒自己的胃,就算要陪兄弟,前提也是不能住院。

“省時間。”鐘尋頭也不擡地說。

宋一錦拉他去湘菜館,鐘尋坐下只點了一道辣炒雪裏紅,然後就着米飯低頭機械地往嘴裏扒,他倒是沒想別的,就是在瞅旁邊的單詞本。

“呃……”宋一錦見他這走火入魔的樣子,都不敢再出聲打擾他。

宋一錦不上晚自習,跟他吃完飯就扭頭去網咖打游戲,鐘尋往學校走,在秀景街迎面撞見了鐘仲林。

鐘仲林也是一愣,實在是鐘尋瘦得太厲害,眼窩都深了許多,但随即擰起了眉頭,沒吭聲,就當成不認識他一樣,擦肩而過。

鐘尋也沒說什麽,他戴着耳機背單詞,拐入了一中校門。

但是鐘尋怎麽也沒想到,他二模會考得這麽糟糕,上一次模拟考試,他考了363,超出了去年他們這邊二本線的50多分。

結果這一次只考了302。

在徐春鴻發下成績單的一瞬間,他就眼前發暈,臉色陡然變得慘白,惶惶地擡了下頭,耳畔嗡鳴,幾乎聽不清周遭的聲音。

“就是一次考試而已,”徐春鴻也發愁,楚聽冬離開之後,班裏平均分都跟着掉了一大截,但他還是先安撫全班的情緒,“不要氣餒,繼續準備下個月的三模。”

徐春鴻還是按照慣例,找全班的人都去辦公室分析成績,輪到鐘尋,他也搞不懂鐘尋的成績怎麽突然下滑這麽多。

他并不認為鐘尋不夠認真,就這将近一個月的勁頭,他對鐘尋其實很放心。

只能歸結為一次發揮失常。

“沒事,”徐春鴻安慰道,“現在犯的所有錯誤都有價值,等到高考就不會再犯了,按之前那個狀态繼續學就行,別想太多。”

“嗯,謝謝老師。”鐘尋垂下眼睫,點了點頭。

他離開辦公室,就去自習教室接着做題,學校校區老舊,礙于經費能做的改動不多,只能為高三年級亮起了一盞晝夜長明的燈,鐘尋經常待一整晚。

“你這樣也吃不消啊……”宋一錦忍不住勸他,見他這樣就糟心,“尋兒,實在不行就算了吧,好gay不吃回頭草啊。”

鐘尋昨晚熬到三點多才睡,現在眼圈還微微泛紅,他眼睫濃密纖長,襯得膚色冷白過頭,鎖骨都瘦得顯眼,甚至有股病态。

但他擡起眼,嘴唇抿着,臉頰透出幾分漂亮又執拗的倔勁兒。

“你他媽才gay呢,”鐘尋不服,罵道,“你全家都gay。”

“呃……”宋一錦也算是好久沒聽見他罵人了,感動到差點哭出來。

鐘尋之前發燒就沒好透,現在還是病恹恹。

他傍晚去學校旁邊的診所輸液,很冷清,就只有他一個人,他蜷在角落的病床上,燈光昏暗,搖搖晃晃地只有輸液袋反着光,他稍微将臉頰埋在枕頭裏,又沒法忍受地擡起頭,枕巾和床單都是臭烘烘的,他身上好像也被染了臭味。

額頭滾燙地睡了一覺,醒來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手背疼得厲害,他瞥了一眼才發現有點跑針,白到透明的皮膚上淤青滲血。

他病得難受,渾身抽絲拉絮一樣被晃蕩散開,手腳都疲軟得沒有一點力氣。

他以前不敢想,現在突然地一洩氣,念頭排山倒海似的翻起來,他才發現,他是真的有很多次,太多次,都不想活了。

等輸完液,還是去學校接着上晚自習。

班裏一共四五十個人,現在只剩下三十幾個還會來學校,晚自習就更少,願意來的都還是想在最後幾個月裏,盡量考上大學。

所以教室裏格外安靜,只有筆尖沙沙的響聲,就算有人忍不住聊天打游戲,也都壓着嗓子。

鐘尋低頭做卷子,做到倒數第二道大題,怎麽也算不出來。

全都不會,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會,折磨得他快要瘋了,胃裏溢血似的發疼。

他寫廢了三張草稿紙,只覺得胸口又憋又堵,他險些透不過氣,索性先扔下了筆。

他手臂搭在桌邊,額頭又抵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覆在後腦,腕骨蒼白沒有血色,指尖扯着淩亂微卷的發絲,俯身時單薄的肩頭在校服底下撐起一個極瘦的骨骼輪廓。

他眼睫低垂,盯着桌兜裏的手機看,突然猶豫着伸手摸過去。

他聽徐春鴻說,楚聽冬那邊已經安排了手術,就在這幾天,但具體不知道是哪一天。

他忍不住滑開楚聽冬的朋友圈,但楚聽冬肯定不是做手術會發一條朋友圈的類型,所以也空空蕩蕩,一無所獲。

薛赫也沒發什麽,他還瞞着楚聽冬,偷偷加了他的教練,也沒有。

鐘尋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險些磨出了火星子,終于忍不住,點開了薛赫的聊天框。

好歹是他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就算他跟楚聽冬分手了,應該也不至于不理他。

雖然他覺得換成宋一錦,兄弟被人騙成這樣,騙身騙心,也許還騙了點錢,恐怕恨不得按住對方扒皮抽筋,怎麽可能還會回複消息。

他強撐着厚臉皮,打了一行字,又删掉,最後先發了個句號過去試探。

沒想到下一秒就發出去了,薛赫竟然沒拉黑他。

他頓時心慌,低頭打字,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沒繼續發,薛赫反而先回複了他。

【薛赫:什麽事兒啊,弟弟。】

薛赫本來在等他說話,誰料鐘尋那邊一直顯示正在輸入中,卻慢吞吞地輸了好幾分鐘都沒蹦出一個字,他就忍不住先問。

鐘尋憋得臉頰泛紅,耳根發燙,怎麽也吭哧不出來,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薛赫卻又發了一條。

【薛赫:怎麽了。】

鐘尋想問的太多了,但什麽都開不了口,最後悶頭只打出幾個字。

【已挂失:沒事兒,我有道題不會,發錯人了。】

鐘尋抿了下嘴唇,就想将手機放到一旁,但還沒放下,就又在掌心裏一震。

【薛赫:發過來。】

薛赫好歹也是重點大學的,鐘尋本來也找不到人可以問,索性就拍下來發給他。

大概過了五六分鐘,薛赫拍照給他發了張草稿紙。

鐘尋指尖蹭過去點開,低頭看了一眼,睫毛突然顫了下,手機屏幕都被水漬洇濕,他擡起手,才摸到自己滿臉是淚。

好像這段時間以來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委屈,病根,都有了發洩處。

草稿紙上筆鋒勁挺,是完整的解題步驟,在最後一頓,另外寫了行字。

-不會也沒關系。

作者有話說:

下章開始時間大法——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綠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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