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芳辰
九月十六是姬大小姐十六歲芳辰,一早六哥便帶着我去姬府。
我是作為林家的女孩兒去的。姐姐是六哥現在身邊唯一的女人,林家幾父子又都身居要職。林家與手握兵權的姬家,暗地裏肯定有競争甚至争鬥。但明面上姬家大小姐過生日,林家自然該有人到場。不巧大嫂初到北地,着了風寒。而芷妍是妾,不便到處走動,這個代表便只能是我了。
而六哥,自然是姬大小姐私心裏最想請的客人。
我将禮物擱到身旁。當然,不可能是一把壽面系上紅綢這麽簡陋。東西是老爺昨日派人送過來的。
這半個月我一直住在王府,還是那句老話,幸好六哥他忙。即便不在戰場,回了王府他也是忙得一塌糊塗。再加上我故意躲着他,遇上的機會不多。
他倒也沒讓人找我,由得我躲着。我想,是因為那個吻他認為我在害羞。唉——!
今天坐到馬車裏,看到他正閉目養神,眼底一點青黑。
我默默無聲的坐下,他也沒睜眼,“坐過來,讓我靠一下。”
不是有靠枕麽?我嘟嘟嘴巴,不肯過去。
六哥長手一伸,我從位子上被他拉過去跌趴在他身上,“明明有靠枕,我又不是枕頭。”
六哥不理會,把我安放在靠枕上,身子往下滑,當真靠在我腿上打起了瞌睡。
混蛋!我敢怒不敢言,這個時候嚷嚷,趕馬車的人回去還不知道怎麽說呢。我說我要騎馬的,偏不讓。原來是打主意讓我給他做枕頭。
這一路慢慢走着,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姬府。
馬車停了,我見六哥不動,只好低下頭去叫他:“六哥,到了。”
還是沒動靜,他不是真睡着了吧。可是不能在姬府門口睡啊。我伸手推他:“醒醒,到地兒了。”
他總算睜開眼,“到了?”
我看他精神明顯好了許多,“你還真睡着了啊?”
“嗯,三更才睡,老睡不着。還是靠着十一才睡踏實了。”
“是你自己困了,我又不是安神『藥』做的。”
六哥整理了一下發飾,問我:“沒『亂』吧?”
“沒有。”
他踏着侍衛搬的腳踏下車,伸手給我,“你怎麽還不動?”
“腳麻了。”我沒好氣的說。他倒是睡踏實了,我一點不敢挪動。
姬将軍和姬少康迎了出來,給六哥行禮,他笑着說:“免了。”
姬大小姐也迎了出來,她跟着行過禮走到撩開車簾的車前,“十一小姐?你怎麽了?”
“姬大小姐見笑了,我腿不小心坐麻了。姬将軍,失禮了。”坐在馬車前面的翠侬趕緊跑過來慢慢扶我下車。這會兒麻癢的感覺松了許多。
六哥瞟我一眼,還行麽?
我微微點頭,走下馬車。
姬瑤一直在打量我,這會兒笑着說,“林小姐,我陪着你走後面。”
六哥已經同姬将軍說笑着進去了,姬少康望我一眼也跟了進去。
我被姬瑤帶到她自己的院子,招待女眷的地方。禮物奉上,說了幾句芳華永駐之類的話。
“林夫人身子還好麽?”
“好,肚子裏的胎兒也很好。”
“要足月了吧?”
“已經八個多月了。”
我好像挺出名的,總之姬大小姐一介紹,先到的幾位小姐太太們都紛紛停下談話,轉頭看我。
我囧,是為了什麽用腳也能想出來。肯定是沾了六哥的光,好事者或許還編出些姐夫與小姨子這類的話流傳着。
“都看着林小姐做什麽?”姬瑤拉着我的手往裏走,那些小姐太太紛紛反應過來,熱絡的上來和我打招呼。
“這是崔家的九姑娘,他爹是殿下手下的...”姬瑤一個一個給我介紹着,看得出這些人她都很熟。而我,幸好來前背過目前六哥軍中的人事譜系,要不然這會兒一準抓瞎。
我一直微微笑着,但其實我根本沒看清楚這些人的臉都長什麽樣,尤其大家的打扮都差不多。應該說跟姬瑤差不多。難道她還是引領着一方『潮』流的人?因為她這樣張揚的人,應當不是追随『潮』流的。
就是姬瑤,出于禮貌我也不能太近看她。只知道臉是鵝蛋臉,聽說這種臉主富貴。把人跟名字對不起來是很糟的,幸好,我的好聽力可以幫到我。方才介紹過的人,只要開口說過話的,我下次聽到應該能認出來。不知道是因為眼睛不好,所以我的聽力作為補償加倍好,還是因為眼睛靠不住,我只有好好鍛煉耳朵。總之,我聽力愈發好了。
有人邀了我一起玩雙陸,我便坐下來一起玩。這些游戲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的消遣,我從前在林府也會玩的。
姬家的糕點做得不錯,尤其是『奶』黃糕,我吃了兩塊。
一盤雙陸下來,我贏了,旁邊有人恭維。正在這時候,丫鬟進來說人都到齊了,戲馬上開場。
姬瑤便招呼大家一起過去聽戲。她親親熱熱的牽着我,我也只好跟着她走。
“方才客人太多,怠慢林小姐了。”
“哪裏,方才九姑娘一直在招呼我。壽星太客氣了。”
“來,你坐這,跟我一塊,這個位置看得比較清。”
戲臺在樓下,女眷都在樓上,我就只能名副其實的聽戲了。
下人把戲簽子捧過來,姬瑤問殿下和老爺點了沒有,聽說他們已經點了,便點了一出《醉酒》。她一定要我也點一出,我推辭,說今日她是壽星,哪有我點戲的道理。
旁邊人也跟着起哄。甚至樓下的男客也說:“林小姐快點吧,我們都等着看戲呢。”
我要湊近才能看清戲簽子上的戲,索『性』讓人把有字的一面轉過去,随手點了一出。
“巧了,也是《醉酒》,不過大小姐點的是《貴妃醉酒》,林小姐點的是《醉打山門》。”
原來我點了這麽一出熱鬧戲啊。剛聽那人說‘巧了’,我一愣,方才不是把點過的簽子拿開了麽。原來此醉酒非彼醉酒啊。
樓下不知是誰,又說了一句:“看來姬小姐和林小姐的口味真是差不多啊,都喜歡聽醉酒。”
下頭一陣笑聲。
我很不喜歡被人和姬瑤扯在一塊,這話讓我想起魏先生說的‘都有一席之地’。
第一出戲是六哥點的《長坂坡》,趙子龍救幼主的。這是往林家臉上貼金呢。
旁邊有人說:“林小姐應當是懂戲之人,給我們說說這出戲的妙處吧。不然,我們還真不知怎麽就點了這一出。”
我聽聲音,是金統制的夫人,姬家的表親。只是這話聽着不中聽,這是在暗指我娘是戲子呢。
我壓下惱意,“我點這戲,可不就為它熱鬧,排場好,辭藻也秒,金夫人一會兒細細聽就知道了。”
方才金夫人說的時候,衆人雖沒敢明着笑出來,但立時便都消了聲。連嗑瓜子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姬瑤這時出聲道:“表姐快看吧,林小姐既說了,你一會兒細細聽就是了。”
“好,小姑『奶』『奶』,我聽。”
一時,樓上又慢慢有了小聲的說笑聲。
只要有林家這個危急時救幼主,還搭上一門十多條『性』命的光環,就少不了暗地裏嫉妒使絆子的。何況,還有金夫人這樣的。姐姐是嫡女,大太太是官宦人家出生,她們仍然挑剔她是商家女。我就更不必說了,在林府中就因為我娘出身戲班子為人輕視。
這就是老爺要的險中求來的富貴,不知道和這些人虛以委蛇有個什麽勁。
我越聽越不耐煩,耳中聽得姬瑤在問:“林小姐怎了?”
我低聲說:“我要去更衣。”
姬瑤招手叫小丫鬟帶我去,我便随她過去。耳中聞得陣陣香粉味,都跟姬瑤擦得一個香氣。還真是,打扮得一點特『色』沒有。幸好我靠耳朵,不靠鼻子。
我解決內急回來,看到翠侬上來了,正在位子上等我。
“什麽事?”
“小姐,王府的人來報訊,林夫人像是要生了,殿下說讓您和四爺先回去。”
“哦,好的。”
“我送你出去。”姬瑤站起來送我下樓。
六哥應當不是單純來給姬瑤做壽的,不然他累極了應該就不會過來。怎麽說姬家是他下屬,他還不用上趕着巴結。所以,他讓我先回去,我立即便聽話的回去了。
一路回到府裏,我等不及小厮搬凳子,提着下擺跳下馬車就往裏沖。四哥抱着『藥』箱子在後頭,“我說你急什麽,你去了有什麽用處?”
我一愣,對啊,趕緊轉身,拽着他疾走。
“我也進不去啊,叫我回來是以防萬一。叫你回來怕是為了讓你安心,不然回頭肯定落你的埋怨。”
我還沒出閣,不給我進産房,到後來我只能急得在外頭走來走去的,抓着四哥問:“怎麽會早産呢?”
“這不能叫早産了,十月懷胎,其實并不會要十個足月。大概來說,二百八十天足夠了。她這已經二百六十八天了。我叫她多走動,早生幾日也是有的。”
“這樣啊,吓到我了。”
四哥拿手把我頭上的汗抹去,“別怕別怕,你還早着呢。”
我把他的手抓下來,“胡說八道!”
“我這不是安慰你麽。”
“有你這麽安慰人的麽?她怎麽都不出聲叫啊,我以前聽到十姨娘說過,叫出聲會不那麽難受。”
“叫,那得叫給産房外那個心疼的男人聽啊。你以後別忍着。不過,你這『性』子也絕不會忍着。”
我也有看過不少醫書,有時碰到四哥還能跟他讨論上幾句。他也漸漸把我當個可以說話的對象,而不是以前的『奶』娃娃。有時候說到一些話,我說這是對妹妹說的話麽?他就說醫者眼裏沒有男女,只有病人。你既然要跟我研讨學術問題,還拘泥這麽多做什麽。
譬如現在,大哥、五哥絕不會跟我說這些,四哥卻會跟我讨論生孩子怎麽樣才會來得不那麽痛苦。
“咱們家的娃娃,以後和姬瑤一天過生日,我覺得不好。”
“為什麽?”四哥問。
“一個家裏,如果有兩個人同一日過生日,大家一定是記得得勢的那個,忘了勢弱的另一個。老天保佑姐姐一舉得男。”
“你怎麽這麽俗氣?”
“在你醫者眼裏,病人無分男女,你辦得到六哥辦得到麽?”
“什麽事情他辦得到我辦不到?”六哥從庭院走過來。
四哥微微躬身,“産婆說情況還好,只是頭胎是要費些時候。”
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臺階,站到窗下,手圈在嘴前做成個喇叭狀:“姐姐,六哥回來了!你快點叫出來!”
我和四哥已經在這裏站了好一會兒,眼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如果沒有四哥替我掃盲,我一定以為姐姐不行了。
裏頭果真慢慢傳出些輕微的呻『吟』聲,還有産婆的聲音:“看到頭了,快生出來了。”
我走回六哥身邊:“我和四哥等半天了,可這孩子就是要等到父親回來才肯出世。“四哥在六哥身後沖我撇嘴,我知道你剛說過了頭胎慢些,我這不是幫小侄兒争取印象分麽。不管是男是女,當爹的喜歡就好。
我繼續碎碎念:“生孩子要流這麽多血,肯定好痛哦,如果不是愛死了這個男人,才不要給他生孩子。”
那兩個男人都盯着我,六哥說:“好像不應該叫你來看。”
“十一,你安靜點。就聽你絮叨了。”四哥直接叫我閉嘴。
“林夫人,不能睡啊,不然孩子就完了。”
我們仨立時都緊張起來,齊齊站到門外,我捅捅六哥:“你給她打打氣啊。”
“我說什麽?”六哥一腦門子的汗。對哦,這也是他頭回當爹。
“就說你在這裏陪着她,讓她加油,努力。”
六哥不知道是不是急糊塗了,完全聽我擺布,竟真的照本宣科的就說。
不曉得是不是見效了,裏頭終于傳出細微的小孩哭聲。
四哥喃喃道:“好了,好了,生出來了。”
六哥想進去,被老媽子攔下,“殿下,血房重地,你可不能進。得收拾幹淨了才行,不然有血光之災的。”
六哥像是挺忌諱的,立時便站住了,只問:“是男是女?”
老媽子進去了,一會兒出來告訴六哥:“恭喜殿下,是位小郡主。”
“哦!”隔得很近,我看到一絲淡淡失望從他臉上升起。
“兒子跟着女兒來,下一個、下一個一定是兒子。”
那老媽子哭笑不得的看着我:“十一小姐,這話哪是你該說的。”
“說錯了?”
“話是沒錯,可不該由你這沒出閣的小姑娘說啊。不過,林夫人能生女兒就能生兒子,以後姐姐帶着弟弟玩也是好的。”
過了一刻鐘,我們被允許進去。四哥因為是大夫,名義上又是娘家哥哥,便一起進去。
我看到姐姐頭發汗濕的躺在床上,也是說不出的失望。便湊過去看閉着眼的小娃娃,皺皺巴巴的,紅通通的。
“原來要長頭發的啊?”
“是啊,這個叫胎發。”四哥繼續給我掃盲。
聽到六哥撫慰了姐姐幾句,也走過來看。
“六哥,你看,你的女兒。”我把位置出來讓給他。
初為人父總是新鮮的,六哥看着看着臉上『露』出笑容。
四哥看姐姐無事,又看過孩子,已經退出去了。我過去姐姐床前,看她精神不好,便也退了出去。
剛從裏間走出去,就聽到小娃娃哭了,然後有人說是餓着了,包好抱出來讓找好的『奶』媽喂『奶』。
六哥在裏頭跟姐姐說:“辛苦你了,好好睡一覺。”
他也走出來,我看他往書房走去。想了想便跑到隔壁看小娃娃吃『奶』。
就看到她小小的嘴巴一動一動的,眼閉着,不停的吃着。
“生下來就會啊?”
“那當然,不會不得餓着。”說話的是錦瑟,是她剛把『奶』媽帶過來的。
“錦瑟姐,六哥有取好名字備用麽?”
“恐怕是沒顧上,一直這麽忙。”
自上次旗開得勝打了個勝仗,先帝太子的名聲也跟着傳出。如今帝位上的平帝甚為殘暴,不得明心。而先帝仁厚,這麽許多年在朝在野一直有人在暗暗惋惜先帝無儲,以至于讓今上得了帝位,如今聽說先帝是被今上所害,且有遺孤存世,便開始流傳着新的說法。
六哥的身世更是經由魏先生親自編排了一出戲,讓人潛入各地演出宣揚。
說是戲其實毋寧是是唱段,那些唱詞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看到一撥又一撥的人演練好被派出去。我不得不佩服魏先生。
不過,今天沒排那出戲。
“魏先生,不用再派人出去宣揚了麽?”
“這半年派出不少人,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兒我也是來聽戲解乏的。小郡主不是要滿月了麽?到時目前聚在殿下麾下的将領都會來道賀,讓他們練一練那些熱鬧戲目。十一小姐想聽《醉打山門》是麽,那日就沒有聽成。放心,有。”
魏先生的酒糟鼻去掉後,又慢慢去掉一些修飾,『露』出本身比較儒雅清隽的一面,看起來就像個淵博的學者。不像是血雨腥風中來去自如的江湖高手。
不過,我聽了他的話,倒是有些犯愁。對啊,小娃娃眼看要滿月了。
姐姐産後虛弱,六哥事務繁雜,平日裏倒是我去看小娃娃的時候最多。她滿月,我當小姨的,怎麽能光是旁觀呢?
可我送什麽好呢?
當日下午,我在二門處把過來議事的老爺堵住了,連着幾個哥哥一道。我如今還是住在王府客房裏,陪着姐姐。
“什麽事?”
“老爺,小郡主要滿月了。”
“嗯?”他看着我,不知道我找他做什麽。
“我沒錢買滿月禮。”我直接說。
“哦!”老爺恍然,從袖子裏掏出個五兩大小的銀錠子給我。
“這是這兩月的月例麽?”我問。
“厄,就算是吧。”
我把銀子放荷包裏,“那,把前頭三年半的也補上吧。”
“噗!”
“噗!”
他身後四哥五哥笑開,“十一,你……”
“我在王府裏住着,是不愁吃喝,可總小裏小氣的也不好啊。”我理直氣壯的說。
老爺點頭,“有道理。回頭讓管家給你把銀票和碎銀子送來。”
我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這事讓姐姐知道了,她一拍腦門,“是我疏忽了,你在這裏雖然是做客,我倒也要讓人給你發月例才是,你怎麽也不出聲?”
“我也忘了,你知道我也快四年沒用過錢了。既然要就找老爺要啊,我還叫他把前面三年半的一并給我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