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寧在衙門轉了一會,發現除了幾名站堂衙役,其他捕快都外出公幹了。她本想尋人帶她熟悉一下衙門的設置,但那幾個衙役都懶懶散散,只想和她套近乎。
她等了一會,過來一名穿着月白長衫、頭戴綸巾的男子,瞧着頗有諸葛先生的影子。
……可惜長了一張貌若潘安的臉,将他的智慧大打折扣。
他自稱是謝大人的幕僚,喚作呂逸風,因謝大人公事忙碌,特意前來安排她的去處。他說,“大人給你安排了吏房的差事,吏房的工作呢,雖然簡單卻需要細致。”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六房胥吏的辦公場所。
衙門通常設六房,即吏、戶、禮、兵、刑、工房,其中吏房經辦胥吏的升遷調補、登記本州縣進士舉人等在外地任官的情況。宜興衙門現況是這六房暫時都沒掌案頭頭,僅有一名胥吏辦理具體事宜,在新的縣令沒有到任前,他們都直接彙報給縣丞範西楮。
吏房的文書?
給她安排這個差事,方寧聽後笑了笑,倒也不意外,對此未說一言,而是讓呂逸風帶着她熟悉了衙門的設置。
“謝大人到任一月多了,這衙門此前如何,現今未有半分更改?”
方寧熟悉了衙門一圈,越發覺得這像是個老年人活動中心,有一種淡看夕陽西下的閑情。
呂逸風唇角微勾,只道:“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
說了等于沒說。
方寧暗自思忖,知他是不會多說什麽的,所以沒再多問。
逛完衙門一圈,呂逸風又道,“明日一早的例會,衙門的人齊一些,謝大人再給你介紹介紹。”他将她送回辦事所,見她已無話可問,就笑着抱拳告辭了。
六房的辦事所設在一處,每房是單獨的房間,可方寧去串門卻發現一個胥吏都不在。這衙門,怕不是個空殼子罷?
到了戶房的辦事所,房寧走到書案前,随手翻開一本書冊,竟是記錄完整的官員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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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翻開一本年度賦稅征收的記錄,也整理得甚好,且右側單獨留了一欄空白處,寫了詳細的批注。再瞧了瞧屋內的陳設都要比另外五房的幹淨一些,書籍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在書架上。
這些應該都是這房胥吏整理的,難道他是這“老年活動中心”罕見的鮮活物?方寧開始天馬行空地刻畫他的模樣,不禁失笑,坐到書案上翻看官員名冊,方便她更快地了解衙門情況。
一下午過去,六房辦事處安靜得只有方寧翻書的聲音。
看了一下午的書冊,方寧離開衙門的時候已近黃昏,整個衙門沉寂得像是深山老林。站堂衙役已經跑光了,方寧走到縣衙門口,發現連那兩個守衛衙役也不見了蹤影……
上了街,走在回府的路上,方寧前一瞬還在思考衙門治理的問題,下一瞬聞到路邊飄來的香味,腳步一滞,眸光一亮,就小碎步跑去買了吃的。
路上四處瞧瞧,又買了些吃的,耽擱了時間。
回到方府,是一座臨河的三進小院落。
說起來,方寧祖上出自宜興縣,算是貧窮過來得。她小時候聽祖母說過,是祖父出息考取了功名,她才願意下嫁。雖她是沒落貴族,但好歹有些家底,幫襯着祖父,方家這才慢慢發跡。這間宅院呀,是祖母的陪嫁。
小厮給她開了門,剛入中庭內院,遠遠就聽見東廂房傳來談笑聲。
怎麽祖母還有客人?方寧心下想着,擡步走過去,撒嬌地喚了一聲,“祖母~~”。話音先落,人才往門檻上跨。
倚夏先笑着迎過來,方寧見到她,利落帥氣地一抛手裏的油紙袋,那物什沿着一道彎度卻是偏離了倚夏那方向,堪堪彎到一旁,由于空氣的攪動,油紙袋包着一只油光發亮的雞更是往另一個方向掉落。
倚夏等丫鬟小厮如臨大敵,紛紛上前托手往空氣裏接。
可那油紙雞仿佛長了翅膀一般,硬生生往一旁墜落,方寧這看過去,才發現廂房內還站着一位男子,祖母正是在和他說笑。她蹙眉盯着那人背影,雪青色衣裳,怎麽有點眼熟?
待走近,那男子也慢慢轉過身來。
與此同時,那只雞就這麽漂漂亮亮、正正好地、往他腦門砸了下來……謝佑靈眼睛一閉,拳頭一握又是一松,猛地深呼吸,再睜開眼,平複心情,不斷默念告誡自己——
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書生啊。
眼見他白淨的面門被油光刷了一道,柔軟的雞皮往他緊閉的眼眸一勾,帶出滑嫩的雞肉絲兒,堪堪一絲絲挂在半睜開的卷翹睫毛上。
“……”
方寧驚吓住,猛地一下轉過身去,力道大了些,一道流蘇唰地打在她側臉。
她瞠目結舌。
……謝、謝佑靈?!他怎麽會在這裏?
祖母朝着尚在震驚的乖孫女,又看向一旁滿臉油光卻還依舊保持微笑的謝佑靈道,“寧寧,不得放肆,還不快來見過你的謝兄長。”
謝兄長?!
方寧慢慢轉身,臉上堆砌笑容,此時有種十個腳指頭狠狠摳緊的尴尬。
她何時又多了個兄長?但這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祖母以那般慈祥的眼神看向謝佑靈,他則同樣以那種慈祥、但其實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方寧。
“方寧妹妹,你好。”謝佑靈拿出巾帕,端正地擦了擦眼睫毛上的雞肉絲兒。
一聲“方寧妹妹”差點讓方寧妹妹本人吐上幾升血。
“你瞧你謝兄長多禮貌?你還傻站着做什麽?”祖母還笑着看她,在等她的回應。
方寧嘿嘿嘿、幹巴巴笑了三聲,同手同腳往前踏了幾步,硬着頭皮迎向祖母期待的眼神,舌頭不知打了好幾次轉,才看向謝佑靈,低低道,“謝、兄長好。”
謝佑靈回給她一個禮貌又不失親近的笑容,颔首——長淨的兩指細膩又使勁地捏了捏巾怕內包裹着的雞肉絲兒。
後背忽地一涼,方寧慫慫地收回目光,總覺得他腦子裏的壞水正咕嚕嚕轉着,要想法子報複她剛才的“致命一雞”呢!
飯前,謝佑靈風度翩翩地告辭,重新去梳洗幹淨了。方寧也誠懇地說了歉意,幾人在東廂房落座用晚膳。
“小謝呢,他是你父親故友的遺腹子,天見可憐,幾年前跟在我身邊長大,也算是我半個兒孫,我希望你們能像親兄妹一樣,好好相處。”祖母又看向謝佑靈:“寧寧她在你衙門當差,你可得關照着些。”
“祖母,這是自然的。”謝佑靈說得十分乖巧。
方寧見他和祖母一來一去的熟悉模樣,覺得自己好像被爹爹坑了……爹爹你怎麽只說他是你的門生,沒說他也住在祖母這裏啊!
想到此,她之前在公堂上故意刁難他,雖然本意非惡,只是想試探他一下,但也是折損了堂堂縣令大人的面子啊,更別提剛才那只油紙雞,更像一場惡作劇。如今兩人同處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他一口一個“方寧妹妹”,叫她怎麽接?
“小謝,剛才那事你不用多說,祖母不會同意你搬出去住的。況且你把你大姐接過來住,我還覺得熱鬧些呢。”
“祖母……”
“你無需多說了。”
他們說的什麽呢?搬出去住?方寧耳朵一動,但她那副耳尖偷聽的模樣被謝佑靈準确地捕捉到,後者笑了笑。
方寧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見他抿唇笑着朝自己看來,她懵然一羞,忙裝鎮定自若地移開目光。
為什麽她覺得他的笑容裏,藏着“刀子”?
兩人就這樣裝着禮禮貌貌的模樣陪祖母在東廂房吃過晚飯,各自微笑,各自盤算,但方寧知道,為了日後的和諧共處,她和謝佑靈還得把話說清楚。
飯後,方寧陪祖母散了會步,雖然過往是一年才見兩次面,但她和祖母閑聊起來,慣會撒嬌讨巧,很快也是親親熱熱,毫不生疏。
但後來,方寧回了西廂房,倚夏正伺候她梳洗,她想起祖母的話,心下突然疑惑起來。
“如果他是祖父過世後才養在祖母身邊的話,也就是三五年時間,但前兩年爹娘都會帶我回鄉看望祖母,是有重合時間的。那個時候,為什麽不見祖母身邊養着人?”
“小姐,”倚夏說道,“你以前回鄉,可沒閑工夫在府裏待着,而他又悶不吭聲,興許是沒碰上吧。”
方寧還疑惑:“爹為何瞞着我呢?他故友的遺腹子?”難不成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此,她便不再多說,将疑惑藏在了心裏。
“瞧着倒生了個好模樣。”倚夏又嘀咕道,“可堂堂縣官老爺像他這般年紀輕輕,能将縣城治理得好嗎?”
“你想知道?”方寧挑眉,朝倚夏看了一眼,倚夏重重點頭,她又道,“那你自己去問問他。”
“小姐!”倚夏又被捉弄了,習慣又窘迫地笑了笑,忽然“咦”了一聲,一邊替小姐打散了發髻,一便問道,“小姐,你頭上的發簪呢?”
方寧垂眸,一指她小腹道:“喏,進你肚子裏去了。”
“啊?”倚夏的小臉一垮,呆呆地疑惑起來。
方寧起身,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我回來的時候,用那發簪和店老板換了油紙雞。”又道,“以往銀子都是放在你身上的,明天記得給我準備一些。”
“……好的,小姐。”
入夜,漏斷人初靜。
換了一襲淡紫色絲綢寝衣的方寧披上外衣出了西廂房,信步來到後院,見月色下立着一道人影,孑然飄逸,好似将所有清冷的銀白色披在他身上。
那人聽到腳步聲,翩翩回頭看來。
“入夜了,不知方寧妹妹來後院何事?”
“謝大人,好好說話。”方寧走近,瞪了他一眼,一指天空。
“賞月。”算是回答了他剛才的話。
“謝大人你在這後院又做什麽呢?”她知道他是刻意在此等她,也學着明知故問。
“方姑娘,”謝佑靈擡了眼眸示意稱呼的變化,一擺衣袂,笑着朝她走來:“觀井。”他身後正是一方天井。
方寧心想,你對得很是工整,怎麽白天公堂上不見你這般機靈呢?
“多謝你照顧祖母。”方寧尋了個開場白,也是真心實意的感謝。
“分內之事。”謝佑靈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