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衙役看到了謝大人,蹲在桌上的兩三人立時跳了下來,雖有幾人喚了大人,但大部分人沒什麽反應,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方寧眨了眨眼,再看謝佑靈的神貌,卻是絲毫不在意,只淡淡說了句去公堂開大會。
“又是這種破例會,閑得。”還有幾人磨磨蹭蹭動了幾步,毫不避諱地表達不滿。
尚未走遠的謝佑靈把那話聽在耳裏,一旁的呂逸風早回頭看過了,小聲朝他說,“還是快班那兩人。”
謝佑靈心下暗哼,快班黃松手底下的兩人,仗着他們的班頭是範西楮的得力手下,毫不把他放在眼中。
遲早有他們好受的。
到了公堂,謝佑靈見那範西楮已經到了,領了罰臉上帶着傷的黃松正小聲和他嘀咕什麽。看到來人,他們立時收了聲。
範西楮迎上來:“謝大人。”眸光不經意看了方寧一眼。
“範大人。”謝佑靈颔首,和他客套了幾句,擺手讓衆屬下各自站好。他坐到公堂之上,而呂逸風站在他身側。
方寧本不知道該怎麽站,有人輕輕拉了她一下,給她騰出一個空位。方寧站了過去,朝他點頭表示感謝,那人便目不斜視看向正堂。
瞧着彬彬有禮的模樣,倒是個……與其他衙役不太一樣的。
方寧這般想着,前頭傳來呂逸風的聲音:“三班班頭開始彙報工作。”她就把目光移了過去,見他端來一杯熱茶,謝佑靈接過喝了一口,悠閑極了。
先是皂班班頭周文峰出列,矮胖個頭,蓄着濃濃的黑胡須,口音甚重,兩三句話就把工作彙報完了。
方寧替他總結了一個詞:無所事事。
再輪到壯班班頭何季出列,是個瘦長身段的青年,一番話講完,似是做了很多事又似是什麽都沒做。
方寧覺得此人講話頗有藝術,着重拐彎表揚了範大人和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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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輪到快班班頭黃松,長相有點像方寧看過的話本裏的土匪頭頭身邊那個出謀劃策的奸人,屬他的工作最是辛苦和危險,話裏話外不離範大人的英明指導。
接着是六房胥吏出列彙報工作,面上瞧着是給縣令大人彙報,可不知怎麽講着講着,有幾名胥吏就看向了範西楮,似乎都在看他臉色說話。
悠閑地坐在堂上的謝佑靈,就像是一件擺設,喝茶、發呆、微笑、點頭。
方寧此刻覺得心塞極了,這個謝佑靈到底是怎麽考上殿試一甲,狀元郎的?聽聞那日殿試三甲游街,狀元郎清貴俊秀,榜眼冷峻高挑,探花謙遜溫和。
皆乃百裏挑一之人選,但那謝佑靈卻不知何故得罪聖上,被派遣到這麽個小縣城。
難道是,聖上知道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人?惱羞成怒才貶了他?
正當方寧神游之時,一道清朗的聲音落入耳中,是戶房的胥吏彙報工作,講的有條有理,改善措施都能落到實處。
她偏頭,有些好奇地看過去,竟是剛才那個替她指明站位的男子。
方寧再去看謝佑靈,他并沒有擡頭,瞧着漫不經心的模樣,似乎根本就沒在聽人講話。但那彙報的胥吏卻始終看着謝大人,不徐不疾把工作彙報清楚了。
方寧在心裏給謝佑靈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等胥吏都彙報完工作,範西楮做了總結之語:“屬下作為縣丞,佐理一縣之事,理當朝夕怵惕,思以為大人分憂,仰答朝廷之恩,府慰士民之望……”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冠冕堂皇。
在方寧聽來就是:謝大人你別煩,大小事宜由我做主就行。
“範大人真是勞心勞力啊。”謝佑靈放下茶杯,朝衆人看去:“本官有範大人佐理事宜,實是萬分欣慰哪。”
“大人言重了。”範西楮趕忙拱手行禮,兩人又客套了一番。
此事罷了,謝佑靈指了指方寧出列,由呂逸風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縣衙新來的同僚方寧,安排在吏房。大家認識認識,記住,要一視同仁。”
剛才的一番彙報,方寧已經對人員架構了解清楚。
“方寧,你初來乍到,可有什麽想說想問的?”謝佑靈朝她看去,似乎知道她想在例會提些什麽,而故意這般問話。
“我、我想……”方寧擡眸看去,露出怯怯的表情,她本就生得嬌俏,這一看,楚楚可憐。
謝佑靈暗生警惕:這是?
“大人!”快班一名衙役出列道,“方寧姑娘家遇不幸,唯一希望便是替父親報仇,還希望大人能成全她一片孝心!允許她去戶房當職!”
“是啊,請大人準許!”
衙役們紛紛出列,那種慷慨激昂的神情,煞有為民請命、視死如歸的使命感。
反觀方寧呢?她正抱着胸,一臉閑情挑釁地看了看謝佑靈,轉而一變,看向衙役們,雙手握拳于胸前,露出感激動容的神情。
謝佑靈:“……”你這是在戲班子裏精修過的演技罷?!
方寧起初是打算誠懇地提出一些對縣衙的治理建議,昨夜還腹稿了許久才入睡。可整個例會,她看了謝佑靈的反應,瞬間明白她多說半句都是無益,更別提要轉崗去戶房了。
所以,适才她對身世的一通胡編亂講,雖是玩笑話,倒是讓這幫衙役成全了她的計劃。
謝佑靈的額角隐隐抽動。
衙役剛才說她什麽?
家遇不幸??替父報仇??
他瞥了呂逸風一眼,見他一副“大人你自求多福,我看戲”的表情,暗暗語塞。是以,他只好擡頭疑惑地一看,故作淡笑道,“你們,為何這般說?”
快班一名衙役上前,把方寧那段“凄慘身世”複述了一遍,還添油加醋了描繪了她的苦境,深切地懇求大人答應她的轉崗要求。
謝佑靈再度語塞,看了看方寧,見她立時露出那般無辜惆悵的表情,看來是料定了自己不會拆穿她的身份。
這個千金大小姐,真是難辦得很!
這時,範西楮朝方寧走了幾步,問道:“方姑娘,你說你想去戶房,可你知道戶房的工作最是繁瑣複雜,關系着一縣的基礎,不能有半分出錯。”
“我知。”方寧認真而篤定地點點頭:“我從小幫着父親經營生意,賬簿這些沒少接觸,早就練得一雙火眼金睛,看東西細致得很。”
範西楮就想讓謝佑靈為難,故意恍然地嗷了一聲:“姑娘家做事确實細致一些,如此想來,倒也不是不可以。”然後,看向了謝佑靈。
“真有能耐,豈是嘴上說說的?”謝佑靈皺眉道,“戶房管賦稅征收、催比、交納、解運,倉儲管理,民間房屋土地買賣、文契過戶、糾紛處理,還有很多事宜,可不是容易的。”
但有衆衙役們為她請命,謝佑靈不好直接拒絕。
“大人,不若如此。”
呂逸風提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看向方寧道:“衙門政務不能兒戲,你說你有這個能耐,那便證明給大人看。打個賭,如何?”
打賭?方寧勾唇一笑:“大人,請說。”
“你可以先去戶房當差,不過你需得發現一處重大疑難。若你說得對,并且提出了實實在在有效的解決之法,便同意你留在戶房。”謝佑靈說着。
方寧點頭,問道:“怎麽樣的是重大疑難?”
“本官就任兩月,雖然暫無功績,但也是發現了一二。我會提前寫明幾點,交由申明亭的裏長保管,若你意思中了,便當你是提對了。”
“好。”方寧又問,“期限呢?”
“兩日。”謝佑靈朝她一擡眸,回了她一個挑釁的笑容。
方寧略一思索,當下點頭答應,卻又道,“這兩日還請大人與我一道,”又看向呂逸風和師爺:“由呂先生作證,師爺記錄,以免到時候,有人暗中使壞。”
“好。”謝佑靈朝人一指:“何宇陽,你從旁協助,但不可暗中提點、徇私舞弊,明白嗎?”
“是,大人。”他就是戶房的胥吏,唯一給方寧留下好印象的人。
方寧想起呂逸風昨天說起過他,他好像只是一名幫役,但做事認真負責,所以一直留在縣衙幫忙,除了臨近科考會在家看書。
方寧朝他看去,笑着颔首,何宇陽也禮貌地點了下頭。
例會結束後,謝佑靈和呂逸風回了後書房。
半晌沉默,呂逸風低低笑了起來:“虧她能想出編造身世的謊話,讓那群兔崽子替她請命。”又失笑道,“那幫人是傻子嗎?瞧她那滿是肉感的臉頰,那雙手比誰都白淨粉嫩,像是經歷過不幸的人嗎?”
謝佑靈朝窗外睨了一眼:“選擇性裝傻,誰還不會了?”
“那,你的意思呢?”呂逸風皺眉看他:“她還提出要我來見證,師爺記錄,就是不給你從中作梗的機會。”
謝佑靈看了他一眼,撫唇思慮片刻,道,“她确實有能耐。”
“我在京中聽過她的傳聞,她大哥在六扇門當差之時,她幫忙破了不少案子。”他又不知為何蹙眉道,“腦子是聰明靈活的,可是……”
他瞬間想起昨晚那只從天而降、砸了他一臉油光的那只雞,下意識摸了摸臉。
“可是,她四肢不協調。”
呂逸風疑惑道,“……何種四肢不協調?”
謝佑靈瞧了他一眼,斂色正經道:“殺人不眨眼那種。”
“她第一次在六扇門破案,跟着去抓捕犯人,聽說當時去的共有五人,回來的時候,一人手臂被折,兩人雙腿受傷,一人被砸傷了腦子,還有一人慘一些,被她那把彎刀刺中了……大腿,差點切到命根子。”
“雖為意外,都是她一人所為。”
“嘶……”呂逸風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往裆部護了護。
“看到她腰間的那把小圓刀了嗎?傷人不眨眼,若刀出鞘,切記切記,離遠着些。”
不過嘛,既然這賭約已成,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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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刀出了我手,概不負責。
百度下:衙門三班衙役,(1)皂班:值堂役,管內勤、站堂;
(2)壯班:做力差,管行刑、警衛;(3)快班:司緝捕,又分步快和馬快,管傳喚犯人和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