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案卷閱得差不多,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實地踏勘。

方寧原先準備下午帶着何宇陽、呂逸風下鄉,一問才知他兩人去處理佃戶鬧事了,沒得選,就剩下謝佑靈了。尋去之時,謝佑靈午歇剛結束,抿了口茶擡頭看向方寧。

“今天已經是第二日了。”

“我知。”方寧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然後說明了來意,希望謝大人能同她一道下鄉,兩人互有照應,也算是一種見證。

“可我是縣令大人,離了縣衙恐怕不妥。”謝佑靈擡眸睨了她一眼。

方寧朝他彎唇笑笑,暗諷:“縣衙不是有範大人照應着?不會出事。”又道,“況且民情出自民間,大人堂堂狀元郎,滿腹詩書,可若不走出去,如何做到“務在力行,勿為文具”呢,那又如何治理一縣?”

“如此,好罷。”謝佑靈放下茶杯,一副可惜可嘆的表情:“悠閑的午後”被打擾了。

方寧将他的模樣看在眼裏,一度心塞。

可當她到馬廄一看,再度心塞。馬廄裏一匹馬都沒有,馬夫也不見蹤影,只剩一輛積滿了灰塵的破舊馬車堆在一旁。

方寧蹙眉,有些嫌棄地看了看馬車,又看向謝佑靈。

謝佑靈與她對視幾瞬,開口道,“那幫衙役外出公幹都把馬騎走了,官署有一頂轎子,不過是範大人在用的。”

“那謝大人你呢?你出行……”

謝佑靈打斷了她的話:“我甚少出行。”

方寧語塞,她還能說什麽呢?

“你在此等我一會。”

方寧的目光一頓,擡眼只見他翩翩離開的身影,心內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雖然謝佑靈的所作所為不像是殿試一甲狀元郎的作風,遑論他還是爹爹的得意門生,就像她一直堅定地認為“表象不代表實質”,但她現在卻有些猶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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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佑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她坐在馬廄內的長凳上,托腮盯着陽光投下的影子,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半晌過後,謝佑靈提了一桶水,搖搖晃晃,有些費力地走了過來,在方寧半是動容半是震驚的目光中,說道,“你先休息下,我來清理馬車。”

說時,他挽起衣袖,一圈一圈往上卷,露出小半截健碩結實的胳膊。

“辛苦你了。”方寧面上保持淡然,适才心裏的存疑又更重了一層。

她不經意瞥去的目光,看到他露出的胳膊,感嘆他雖是個白淨的文弱書生,但那胳膊瞧着還挺有力,那一下下擦拭馬車的動作利落幹脆,一使勁,明顯就能看到肌肉和一層隐隐的經脈。

她在想些什麽呀?方寧忙移開目光,伸手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臉頰。

又看了看日光,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用腳挫挫地,應該是被曬熱了臉龐吧,于是她走進馬廄內休息,遠遠再看向那道身影,暗想浮雲表象遮雙眼,遮雙眼哪。

兩人很快坐上馬車,往南郊行駛,正是方寧從京中來時的方向。

郊外的田野上滿目是成熟的小麥、油菜等作物,一大片金燦燦連着綠油油的地平線,未時過半,日照變得毒辣,田間忙碌的農戶三三兩兩坐到一邊的田垛上,摘下鬥笠,歇息喝茶,避暑閑聊。

剛歇息完,碰上幾名不速之客。

此時,方寧他們的馬車已從大道轉進小樹林,行至小樹林的盡頭,前面就是田地。馬車将将駛出林中小徑,卻猛然,聞一聲大喝——

“讓開!”斜刺裏跑出一匹馬,風卷殘雲,搶在前頭飛奔而去。

馬車一個颠簸,車身顫巍巍将傾斜,謝佑靈坐在那一側,重心不穩,因受驚吓而惶然,整個人往前沖去。

方寧鎮靜,起身曲腿往前一跨,用以支撐,再伸出右臂,借力扶住了他。

謝佑靈整個人靠往她右手臂膀,沒有摔倒,于是道了聲謝回身,他的眸光從她圓潤的耳垂落到細膩的脖頸,再不動聲色地收回。坐穩之時,心跳得紊亂,似乎還在感受适才她長長的發尾劃過手背的溫度。

“怎麽回事?”方寧一撩車帷,馬車夫用力拉着缰繩,穩住車身,“籲”停下來。

“有人騎着馬沖了過去。”馬車夫朝前頭的身影指了指,一揮馬鞭,重新駕動馬車。

方寧朝那道身影看去,什麽人沖撞了別人連句道歉也沒有?

再仔細一看,那人騎着馬上了田垛,還直接踩踏進了田地裏的作物,可不正是惡人做派!方寧略一思忖,挑眉:這些人不會是……正好要撞到我手裏了吧?

田垛旁,一名農戶被打倒在地,拳腳落在他身上,而他一聲不吭。

其他農戶正将收割完的小麥堆到田垛上,有個和他關系好的看不過去,勸道,“許大哥,你就随了他們吧!他們要小麥給就是了,否則,再這樣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

但那許大哥搖着頭,死死咬緊牙關,一句求饒都沒有。

過了一會,有名壯漢騎馬而來。正在往包裹裏收取小麥的幾人看到他,狗腿地喚他大哥。

壯漢居高臨下地看着衆人:“怎麽還動起手來了?”

手下幾人立時住了手,兩人架着那農戶的手臂拎到大哥面前,指着那人鮮血淋漓的臉道,“大哥,是他不聽話啊,不肯給麥子,還先動手打我,我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壯漢的馬在田地裏踏踏幾下,他思索着又朝不遠處一名婦人和小孩看去,擡着下巴問,“他們是誰?”

“哦?那個是……”手下的話還沒說完,被架着的農夫猛地掙紮起來,血液粘着肌膚搭在眼睛上,但他雙眸睜得老大,目眦欲裂地吼道,“你別動他們!別動他們!”

“呵。”壯漢眯眼一笑:“我們其實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你舍不得這些小麥,那沒關系……可以用別的換嘛。” 說完,他給手下遞過去一個眼神。

手下嘿嘿笑了起來,立刻明了地朝農夫的妻兒走去。

“不要動我妻兒!不要!不要動我妻兒!你敢,你敢……我、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那農夫猛烈地掙紮起來,卻被一腳踹在地上。他越是掙紮,拳腳越是用力地落在他身上,骨頭發出碎裂的聲音,可他無法掙脫,鮮血、泥土混在他的身上、被踐踏的小麥上,已然無法區分。

越是想要和命運抗争,越是覺得不公,憤慨、痛苦、絕望、堅強,無數的情感湧來,卻發現人往往總是渺小,渺小到連反抗的一絲機會都沒有。

這時,兩名手下去調戲拉扯婦人,将她和兒子分開。婦人發瘋般地掙紮,朝一人的手臂狠狠咬去,反被扇了一大巴掌,那人揪着她的頭發,又是一個巴掌,惡狠狠說,“敢咬我?我把你賣到妓院,看你還敢不敢!”

至于那孩子,壯漢指了指道,“也發賣了。”

錢財他們是收定了,不用小麥換,可以,那就用別的來換吧。

“你保住了你的小麥,很好。不過呢,你的妻兒将永遠離開你了,值得嗎?”壯漢說着,全然不顧農夫的反抗、掙紮、咒罵,而他的妻兒掙紮無用,痛哭了起來。

聽見這樣的聲音,那壯漢笑得越發開心,騎着馬繞着田地奔跑,糟蹋了農作物,還高聲吆喝了幾句。

“喂!”

不知哪來的一道清亮聲音,衆人齊齊往田垛前看去,只見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有位姑娘插着腰站在車轅上,目光逡巡了一圈,一指那壯漢:“你剛才撞了我,不賠錢就想走?”

呵呵,壯漢冷笑幾聲,露骨地打量了方寧幾眼,調轉方向緩緩騎馬來到她跟前。

馬車上不了田垛,停在前頭。那壯漢騎馬過來,由于馬還在田裏踩踏,而方寧站在車轅上,壯漢自然要比她矮上一截。

“你……”

壯漢才吐出一個字,只覺一道勁風從面門刮來,頃刻間,方寧一手扶着腰間的彎刀,一手緊握車架,借力騰空而起,麻利地一腳朝壯漢的下巴用力踢去。

咔嚓一聲,似是骨頭裂了,那壯漢被踢落在田裏,抽搐了幾下。

緊接着,方寧眸光冷冷地射向那兩名手下,手指一動,圓刀出鞘,朝着她預定的目标——站在前頭那手下人戴着的帽子,而去。

圓刀在風中嗖嗖而去,忽然歪了一歪,刀鋒是月亮般的弧度,堪堪割掉了前一手下的頭發絲兒,再咻咻咻,妥妥地插|進身側後方一人的帽子上。

兩名手下被這精準的一刀震懾住,雙雙吓得腿發抖。

方寧定睛一看,摸了摸鼻子,然後頗為贊許自己:後一人的帽子,也算是帽子吧。

哎?謝佑靈卻是嘴角微微一抽,這樣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不由得神色複雜地看向方寧,又見她輕松地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他連忙跟上。

“等等我。”

方寧蹙眉,神情雖有淡淡的不耐,還是停下腳步,彎着右臂,讓他扶着下了馬車。

“把我的圓刀,拿過來!”方寧目光冷冷,朝那人勾勾手指。

那人瑟縮了一下,翻眼往頭頂插着的刀看了看,害怕極了,雙手展開在身後,像只烏龜一步步走了過來。

方寧看他一眼,很嫌棄地從懷中掏出手帕,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圓刀抽了下來,然後反複擦了擦,重新放回刀鞘。手帕?她又順手将後一抛,不要了。

順着風的方向,手帕正好落在謝佑靈的胸前,被他接住。

“說說吧,你們怎麽賠錢?”方寧雙手環胸,冷眸一掃。

那兩名手下的雙腿又抖了抖,聽見大哥的哎哎呼聲,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彎腰去小麥裏撈大哥:“大哥,你沒事吧?”

“狗奶奶的!”那壯漢摸着脫臼的下巴,讓手下把他扶了起來,眼睛轉來轉去,看到方寧,咬牙切齒道,“你、敢、打、我?”

“已經打了。”方寧點頭笑着。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是替誰辦事的!?你居然真敢打我?”那壯漢氣得胸腔起伏不定,看着方寧,越發氣憤這姑娘哪來的膽子竟然真的打他?越想越是恨不得當場把她拆骨入腹!

方寧笑得很坦然,“難不成你要說你是替衙門辦事的?”在他點頭之前,她又搶了他的話:“可據我所知,公吏沒有批準通行的文書卻擅自下鄉擾民,可是要坐牢的哦。”

“所以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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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佑靈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

:好奇是愛情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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