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都察院是本朝先帝在位時設立,設立之初職專糾劾百司,即天子耳目,可謂是風光一時。不過,中後期發生了都察院內部貪腐的大事件,幾度衰頹,當時大臣們都以為都察院會被廢除。但新帝登基,又開始重用都察院。
都察院乃言官之首,文英帝又在近年改革了三法司,由都察院參與重案會審,是以左都禦史方晉松的地位在朝中可見一斑。
範夢茹在本縣是蠻橫慣了的,乍然看到一個自稱是總憲大人的千金,還被唬住了,愣了一會兒,才發覺方寧已經把那婦人給帶離了。衙門的人也都走開了。
“總憲大人的千金?”範夢茹想了一下,蹙眉看向小桃:“我是不是上當了?”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聽爹爹提過,總憲大人是現今朝中最紅的大臣!他的千金小姐不在閨閣裏繡花逗鳥,怎麽可能來這小縣城當衙差?”
小桃附和道,“就是,那種千金小姐怎麽可能出來抛頭露面呢。”
“好啊,居然敢騙我!是個膽子大的!”範夢茹一掌拍向桌面,咬着後槽牙:“喝完茶,我帶些糕點去給爹爹,正好再會會那個人!”
“也好呀,小姐,”小桃又道,“況且那新任縣令,咱也沒去瞧過,聽說,人長得不賴,還有他帶來的幕僚,更是有孔明風範。”
範夢茹瞪了她一眼:“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我爹爹說他是個傻愣子,至于他的幕僚,恐怕也是濫竽充數之輩!”
“也是也是。”
……
方寧帶着慶嫂子離開之時,正好遇上味香居的老板娘劉姐回來。慶嫂子表達萬分的歉意,未免劉姐為難,主動請辭了。劉姐也有難處,沒有挽留,畢竟她還要去雅間安撫好那位範大小姐。
何宇陽讓慶嫂子報官,去找申明亭的裏長調和,如果調和之後,她丈夫還是繼續家暴,就可以到官府報官了。
慶嫂子為難地搖了搖頭,只是萬分感謝,說還要去藥鋪抓藥,匆匆離開了。
“你覺得去申明亭調和有用嗎?”方寧看出何宇陽眼中的不解。
何宇陽看向她:“至少這是唯一能保障她的方法,否則她就會一直被丈夫毆打,一直過着這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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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子。”何季飲了一口酒,到底是比何宇陽見識過人生百态多一些,直接上手擦了擦嘴道,“你以為慶嫂子沒找人求助過?可能她找過無數次,可次次都沒用,所以心灰意冷。旁人或許不知道,每次的代價就是她那相公啊,打她打得更兇。”
所以何季覺得,既然無法幫人幫到底,那就索性睜眼瞎。這世道如何?光憑一個人的力道,微末而渺小,根本無法改變任何。
聽着何季的話,方寧蹙眉,心下忽生計策,暗自思索起來,或許她能做的還有更多。
幾人吃飽喝足,何季帶着兩名手下準備外出巡邏。方寧還是繼續閱卷,所以和何宇陽一道回了衙門。
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何宇陽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真是總憲大人的千金?”
他問得認真,方寧看向他的視線忽而一愣,笑了下,然後反問道,“是,或不是,有什麽區別嗎,重要嗎?”
“重要。”何宇陽點頭,将目光放遠了去,好似能看到遠在天邊的京城,唇角一動:“如果你真是總憲大人的千金,那代表着,本縣的百姓……”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有救了。”話音擲地有聲。
“如果不是,便當我沒說吧。”
方寧的心中微震,不知為何升起一股激蕩,像是被寄予了厚望,被人期待着,所以忽生歡欣。回過神來,她察覺自己的腳步慢了幾許,小碎步加快跟上了何宇陽。
她迎着他轉移來的目光,兩人并肩走着,她說,“那就拭目以待吧。”
“好。”何宇陽見她忽然展露的笑容,毫無防備,心髒仿佛被什麽一擊,撲通撲通狂跳起來,熱血如沸,沖上臉頰一片熱浪。
兩人剛到縣衙不久,範夢茹後腳也到了。
這個時間,除了兩個守門衙役和幾個站堂衙役,幾乎是看不到人的,但站堂衙役也不知道跑去哪裏偷懶了。範夢茹也懶得讓守門衙役通報了,直接往後院去找爹爹,反正她也是熟門熟路的。
衙門正中是公堂,兩側月洞門通往後院,右側是六房胥吏辦公之所、廚房用餐等地,左側是縣令、縣丞等官的辦公之所,以及藏書房、倉儲等地。
範夢茹往左側的月洞門而去,照往常一般走進最右手邊的小院子,是爹爹的辦公所。
“給我。”範夢茹從小桃的手中接過糕點盒,踏着輕快的步子入了院內,但一到院子裏,她就呆呆地愣在原地了。
他是誰?
眼前的男子一身白衣靜泊,正坐在竹編躺椅上,單手握着書,很認真地翻頁閱讀。興許是天氣熱了,他把袖口領子往上翻了幾道,露出白白的膚色。衣領處的口子也被拉了拉,好像是要給不太分明的鎖骨透透氣。
這不就是她看過的話本裏描繪的文靜博學的書生公子?
範夢茹眨着明亮的雙眸,就這麽站在院內看着呂逸風——瞧那纖細的手指,翻動書頁的模樣真是叫人神往,再瞧那白皙的側臉,如果能回過頭來,叫她看上一眼正臉,該多好啊!
那人好似能讀懂她的心裏,堪堪轉過頭來,看到了範夢茹,先是眉頭微擰,疑惑起怎麽會有個姑娘站在他的院內。放下書,他又察覺到自己半開的領口,頗有失态,連忙整理好衣裝,站了起來。
範夢茹見他朝自己走來,迎着午後的日光,将那張好看的臉龐瞧了個仔仔細細。
她的心,猛然撲通撲通狂跳起來,有一種心神俱往的念想。
“姑娘?”呂逸風已然走到她面前。
小桃扶着小姐,輕輕在她手臂上擰了一下,範夢茹這才點了點頭,回應他道,“抱歉,我,我是來找我爹爹的,他是縣衙的縣丞。”
“你爹是,範大人?”
範夢茹端着文靜道,“正是。”又擡頭望了他一眼,“這院子以前是我爹爹的,我不知道……公子是?”
“哦,我是縣令大人的幕僚,呂逸風。”
呂逸風……範夢茹在心中默念,好個飄逸的名字,與本人很是貼切。
見她低着頭有些扭捏的模樣,呂逸風心中微惑,又問道,“範大人換了院子,需不需要我帶範小姐去找範大人?”
“不用了,不用了,我也是好長時間沒來了。”範夢茹一半是害羞一半是激動,決定先回府。
“呂公子,再見。”
範夢茹帶着小桃匆匆離去,出了縣衙大門,她坐上轎子,整個人軟塌塌的,摸着還在狂跳的心,臉頰也是熱乎乎的。
“這恐怕就是書裏寫的一見鐘情了?”
轎子外的小桃聽見了,噗嗤一笑,迎着小姐的喜好說,“那位呂公子果真像傳聞說的,貌若潘安呢。”
是啊,是貌若潘安呢。範夢茹來了興致,又問道,“小桃,你還聽到哪些傳聞?”
“那倒沒什麽了。”小桃又道,“不過呂公子能當上縣令大人的幕僚,定是十分本事的。我聽人說這幕僚是要給縣令大人出謀劃策的呢。”
範夢茹臉頰紅紅,害羞道,“還需擅長刑律,能寫會算,谙練官場之事。”
“小桃,你快找人幫我查一查,我要他全部信息。”
……
一個月時間過去,方寧總算把戶房的案卷全部閱完,從中發現了不少問題,特別是賦稅的數據,好幾項都對不上。她把幾個重要的挑出來,讓何宇陽替她又看了一遍,也得出了一致結論。
“你小叔經常巡邏,是不是對當地百姓的情況比較了解。”方寧會這麽問,是因為看出何季之前對慶嫂子的了解。
何宇陽點頭:“小叔他雖然知道得多,但有時候也是無能為力。”
“不過你放心,我叔雖然不是什麽大作為的人,但也不屑于和黃松那幫人為伍。”
方寧點了點頭:“我明天就要和謝大人出發去武進縣了,恐怕得你幫我個忙。你跟着何季大哥巡邏,然後挨家挨戶開始查訪,記住,是暗中查訪,戶籍人丁收成繳稅等等,一一記錄清楚。”
“還有慶嫂子那裏,劉姐又給她找了一份差事,是給人洗衣的,你得了空多替我去看顧一下,免得她那相公又打人。”
“明白,我知道該怎麽做。”
至于說起出差去隔壁武進縣的事情,不知該說是方寧倒黴呢還是幸運呢。武進縣的縣令派人發來請帖,說是祝賀小兒子滿月的喜酒宴,邀請謝大人過去一起慶賀。
這個武進縣的縣令,還是謝佑靈的同案,五十多歲終于考上了功名,被皇上派遣到縣衙當官。說來很巧,謝佑靈上任當天是和他順路來的。他夫人這個年紀還能再懷上一胎,也是雙喜臨門,值得慶賀。
但方寧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武進縣最近出了一起命案,是申明亭調解的遺産糾紛,最後所有的繼承人都死了,到現在還沒有勘破,所以她才主動請命要去武進縣。
本來以為呂逸風會跟着一起去,但他要留在衙門繼續跟進佃戶鬧事的事情,還真是走不開,所以就變成了她和謝佑靈兩個人去。
她和謝佑靈兩個人?孤男寡女,她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又說不上來什麽。
這天午後,她本想早點回家,在出差之前還能抽出點時間陪陪祖母,收拾下東西,稍微享受片刻閑暇。不過,守門衙役跑了過來,說是鳳翔成衣店有人來找她。
應該是衙門的制服做好了?
“勞煩你再去後書房把謝大人喊過來。”說完,方寧高高興興地跑去公堂。
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手裏捧着一疊衣服,紮着雙髻,方寧瞧她是個生面孔,問道,“孟店主呢?”
“我哥哥在忙,他抽不開身,派我先拿樣衣過來瞧一瞧。”姑娘說話甜甜糯糯的:“你喚我阿青就行,你看還有沒有需要改動的了。”
方寧嗯了一聲,從她手裏展開衣裳看了起來,顏色是她要求的藏青色,圓領長袍,下擺截短了一些些,裙擺和衣袖漸變為淡藍色,窄袖,方便舞刀弄槍。
“還有帽子。”阿青遞了過去,看着方寧好奇問道,“你家裏人怎麽同意姐姐在衙門當差的呀?”
“我嗎?”方寧用指尖頂住那結式幞頭,轉了轉道,“可能我從小就調皮,我爹娘送我回老家來,興許覺得我還不如待在衙門呢。”
“哦,原來是這樣。”阿青點了點頭,又道,“那你爹娘一定很寵你吧?”
方寧嗯了一聲,瞧出她眼裏的羨慕和無奈,摸了下幞頭上的小蝴蝶結,手感還是不錯的,但好像還少了一雙小皮靴。
“皮靴不能做樣式,你畫了圖,給了尺碼,我們就按那個制了。”阿青說着。
方寧點頭,在等待謝佑靈的過程中,和她随意地閑聊了起來,問道,“你平時也在店裏幫忙嗎?”
阿青搖了下頭,頗有那種鄰家妹妹的可親,唇角始終帶着笑意。
“我爹娘不讓我去店裏的。”阿青低低說,“他們不允許我出來抛頭露面,所以我很羨慕姐姐你這樣。”
“那你今天是?”方寧明白了她剛才眼裏的羨慕和無奈。
“哦,因為,我下月就要定親了,爹娘讓我去鋪子裏選布料做嫁衣,正好我哥哥有事走不開,我才來幫忙的。”
方寧點頭,又問道,“那你哥哥怎麽準你往縣衙跑的?不怕出事嗎?”
“他……”阿青小臉一紅:“不讓爹娘知道就行。”
方寧了然,覺得這個阿青姑娘心裏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卻被爹娘限制着,或許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困擾,只是各人都不相同罷了。
一會兒後,謝佑靈才姍姍來遲,他疑惑地看向方寧。
方寧幾步走到他面前,開口道,“謝大人,她是鳳翔成衣店的,我之前按照您的指示訂做了衙役制服。樣衣我看過了,沒問題。”說完,她把手一攤,在他面前。
“要付錢。”方寧又回過頭去問阿青,“一共多少銀子?”
“十兩銀子。”阿青稍許有些不好意思,看到謝佑靈還紅了臉。
多少?十兩銀子?十兩銀子?謝佑靈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看了看方寧又問,“你到底訂做的是什麽制服?”
阿青解釋道,“布料用的是上好的江南綢緞,剪裁的要求也是繁複多變,還有鞋子的皮靴也用了好的皮料……”
“……”
謝佑靈:這來的怕不是恩師的女兒,是來了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