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翌日清晨,方寧和謝佑靈從衙門出發去武進縣。

這天卻是陰沉沉,頭頂上飄着厚重的烏雲,仿佛随時都能下起雨來。這趕得真不是個好時候,方寧不喜歡陰天,又坐在這架破馬車裏,颠來倒去的,覺着馬車随時都能散架一樣。

不過,她看了謝佑靈幾眼,見他一派淡然,心無旁骛,想起昨天他為她豪擲的十兩銀子,心裏莫名地舒展開來一陣漣漪,很舒坦。

再看他那張臉,怎麽瞧着越來越順眼了呢?

謝佑靈察覺到她頻頻投來的目光,臉一偏,定睛看着她,問道,“你有話要說?”

“沒有哇。”

方寧看着他,心裏一怔,眨了眨眼,然後轉過頭去撩開車簾,從耳根往臉頰兩側熱了起來,她小心地呼了口氣,頓覺四周變得悶熱。

心裏不知怎得有一股奇異的感覺,盤旋又落下,再升起來,再慢慢降落,像是在把玩着她的小心尖一樣。

見她轉頭去看風景了,謝佑靈也沒多問什麽,只是心裏還有疑惑。這去武進縣的公幹,沒一個衙役願意去,就連呂逸風也持回避态度,她居然主動請纓?哪裏困難去哪裏?

她怎麽和那些尋常閨閣裏的千金大小姐,不大一樣?

兩人各自懷揣着不同想法,馬車內一片安靜,只有車輪的轱辘聲,以及偶爾傳來車夫的喝聲。馬車駛出城鎮後,一路上全部是村莊,入眼是綠色的莊稼、樹林,潺潺河流。由于天氣不好,沒看到幾個農戶。

馬車行駛了将近一個時辰到達萬石村,過了萬石村就進入武進縣的地界了。

可他們剛入萬石村,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猛烈,狂風四起。車夫連忙穿戴好鬥笠和蓑衣,大聲朝後說道,“雨太大了,前面找個地方落腳歇下吧。”

謝佑靈道好。

“這大雨,說下就下。”方寧心裏早有預感,但沒料到竟會遇上這等暴風雨。

大約幾裏地就能看到村莊了,車夫把心一橫,也不管這地勢如何,揮動着馬鞭,稍稍加快了速度。車輪軋着漸漸濕潤的泥面,濺起泥水,經過一兩個坑窪,本就殘破的車身搖晃了起來,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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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寧覺得每一道“吱嘎”聲,都在告訴着她:這馬車離散架不遠了。

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

忽地一下,馬車車身一震,整個往□□斜而去,雨聲中傳來馬的嘶鳴聲。方寧坐在右側,由于車身傾斜而往前倒去,驚詫之中擡眸,看到了謝佑靈安定的目光。

只見他微微起身,左腳往前跨了一小步,筆直地伸出右臂,就怎麽牢牢地架住了方寧的……雙臂。

方寧的兩條手臂正正好地架在他的手臂上,蕩着,她的視線落下去,覺得好像是過年時家家戶戶挂在外面晾曬的臘腸。

她的臉頃刻間燒了起來。

謝佑靈也是一愣神,胳膊某兩處地方被火灼燒了一般。

兩人都有一瞬間的呆滞,被外頭車夫的話音和馬鳴聲給打破了。緊接着,謝佑靈驚吓着連忙收回手臂,剛才好像若有似無地碰觸到了一片柔軟。

他忽然摸着心口,感覺那裏似乎撲通地飛跳了起來。

“謝謝。”方寧坐正回去,雙手無措又乖巧地放在兩膝上。

謝佑靈淡淡地點了下頭,移開視線,暫且忽略那顆不安分的心,然後撩開車簾,自己戴上鬥笠,下了馬車。與車夫彙合,他看到左側車輪陷入了一個深深的大坑裏,車夫正在使勁拉缰繩,但馬兒好像脫了力,拉不出來。

謝佑靈冒雨,往後走去推動馬車,但手掌剛一用力,就聽見越發響動的吱嘎聲,低頭一看,一道縫隙從車轅往上裂開,如果再用力的話,馬車真的會散架。

照目前情況來看,馬車就算僥幸被拉出泥坑,受力過重的話,還是會散架。

“怎麽樣了?”方寧也戴着鬥笠下了馬車,微眯着雙眸,過來問謝佑靈情況。

“你怎麽下來了?”謝佑靈嘴上是這麽說,但見她沒穿蓑衣,直接把身上的脫了下來,披給了她道,“馬車估計不行了。”

啊?方寧朝他的視線看去,那車轅上的裂縫正在一點點很慢地散開,心裏一涼,真是出門不順,一張烏鴉嘴,說什麽靈什麽啊!

但眼下的境況需得解決,馬車還是得拉出來,能行多遠是多遠。

“先拉馬車,能跑多遠是多遠。”

謝佑靈和方寧的想法一致,兩人小心翼翼地使着勁,車夫在前頭拉缰繩。兩人推幾下倒是沒問題的,就怕馬兒一個使勁把車身給帶出泥坑,卻被震散了。

三個人就這麽冒雨,哎喲哎喲地推着馬車。

只聽車夫那頭用力地吆喝了一聲,在多次拉扯之後,奮力一下,馬兒嘶鳴,馬蹄猛地踩踏在地上,将馬車給拉了出來。

拉出來了?方寧探頭驚喜了一下,接着就呆呆地站在雨裏,聽見“咔嗒”一聲,接着是咔嗒咔嗒……車轅迅速裂開,她眼看着車身哐當墜落,碎了個七零八落。

她的心,也碎了。

謝佑靈就見她這個呆呆的小可憐轉頭過來看自己,水靈靈的雙眸,唇角往下耷拉着,好似很委屈的模樣,低低說了一句。

“那我們是要淋雨跑嗎?”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謝佑靈很希望自己有翻雲覆雨的本事,頃刻間驅散這烏雲大雨,讓天空放晴。

他就這麽看着她,兩雙眼睛在鬥笠下,卻因為傾斜的雨絲,而微眯着。

“謝大人,我們恐怕得冒雨前行了。”車夫過來說道,“前面快到許家塘了,聽說村頭住着一位舉人老爺,樂善好施,我們可以過去避避雨。”

謝佑靈嗯了一聲。

“謝大人,我把蓑衣給您穿吧。”車夫是衙門的幫役,是個本分老實的人。

“沒事。”謝佑靈淡淡地說着,态度卻是不容拒絕,看了眼報廢的馬車,覺得就這麽廢在這裏總是不行的。

“先往村莊走吧。”謝佑靈看了方寧一眼,算是征詢她的意見。

見她點點頭,雖然還撇嘴不太高興,有些大小姐的模樣,比如皮靴沾了泥土,總要不斷去擦拭,但倒沒有很嬌氣地提出過分的要求,也算泰然處之。

不過,她那雙皮靴是幹淨不起來了,似乎想通了這一點,她索性大步地踏在泥地裏,灑脫的模樣比他跑得還快。

“趕緊跑起來。”方寧跑在雨中,回過頭來朝謝佑靈招手。

雨簾中,映襯着她嬌俏的眉眼和笑容,那雙眼睛水靈波動。她身上總有一些令人覺得驚喜和喜悅的品質,這讓謝佑靈很是意外,意外之餘,心又快速地跳了起來。

他也加快腳步,朝她跑了過去。

雨下得很大,雨水和汗水夾雜在一起,酣暢淋漓。方寧雖然戴着鬥笠,裙擺和衣袖都被完全淋濕了,上身也半濕透着,隐隐透着裏衣的淡粉色。

謝佑靈看了一眼,有些罪過地移開視線,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車夫一眼,只見他目視前方,并沒察覺什麽,這才放下心來。

跑了好幾裏地,終于到了村頭的這一戶人家,雨勢太大,三人躲到屋檐下。謝佑靈下意識地站在方寧身前,擋住車夫的視線,敲了敲門。

雨中的山村蒙着煙雨,是方寧在京城難以得見的畫面,眼前是高山綠樹、小橋流水、煙霧流動着灰瓦白牆,她頗有興致地欣賞起了風景。

一會兒,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婦人,見三人這般狼狽,聽謝佑靈說明來意,連忙熱情地邀請他們進來。她讓兒子帶着謝佑靈和車夫去換衣服,自己則領着方寧去了大屋。

“這是我年輕時候的衣服,給你穿上正好。”婦人說着,滿意地看了方寧一眼。

“謝謝許大娘。”

方寧朝鏡中的自己看了一眼,一身淡藍色的布衫,帶着小碎花的裙子,長發用頭巾包了一半,紮着一個蝴蝶結,半垂落的長發斜在一側,有股江南煙雨的農家小女的感覺。

妝扮好之後,方寧去外間,看到謝佑靈也換了簡樸的布衫,但他往那一站,那身姿和容貌實在是百裏挑一。她覺得他和這煙雨蒙蒙的感覺很像,清風朗月般俊秀,但內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很是神秘。

沒過多久,屋子的男主人回來了,正是車夫說的那位舉人許老爺。

一番交談,方寧得知他是個頗有天賦的書生,滿腹經綸,和謝佑靈兩人談天說地,讓那位許老爺有種恰逢知己的感覺。

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了,許大爺和許大娘邀請他們留下用午飯。謝佑靈他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叨擾了一番,幾人圍着中庭的石桌,喝茶聊天。

方寧去後廚幫着許大娘洗菜,看看火。

言談間,她得知許大娘和許老爺兩人是青梅竹馬,自小就玩在一起,後來順理成章也成親了。許大爺是個争氣的,十七八歲不到就考上了舉人,但之後就沒再參加科考。

“老頭子說,官場黑暗,他這樣的人就算得了一官半職,也只會對朝廷更加灰心。”

許大娘又說,“倒不如回到村子裏,開個私塾,教育子弟,讓更多人的人參加科考入仕,這樣興許就能改變什麽了。”

“我是個婦道人家,大道理不懂什麽。姑娘你瞧着是不一般,別怪我說錯了話。”許大娘憨厚地笑了幾聲。

“大娘你說得沒錯。”方寧心中如何不知,只是改變現狀,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啊。

夏雨陣陣,來得快去得也快。

午後這會兒,雨停了,天空已經放晴,雲層後的太陽若隐若現。山霧蒙蒙的村莊,像是染上了一層金光,方寧往外走去,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看了看,覺得有一種神仙出世的感覺。

謝佑靈站到她身旁,也覺得心曠神怡。

她指着不遠處煙霧彌漫卻有陽光照落的山頭,問他,“謝大人你瞧,那裏會不會有個神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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