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夫人神色淡定地迎向方寧探究的目光,端茶在手,吹了吹溫度,飲了一口,絲毫不怵。

“呂先生,你何故這樣看着我娘親?”二姑娘疑惑地發問。

方寧前頭才問“如夢去了哪裏”這樣的話,後頭就把視線調轉在大夫人的身上,不正是向衆人表達一種訊息?

“呂先生不會懷疑我娘親是如夢姑娘?”二姑娘的這一句發問,引來堂上衆人的質疑之聲。

整個武進縣,誰人不知道黃老爺娶的是致仕閣老家的大女兒胡新月,她生得美貌端莊,知書達禮,能娶到這樣的大家閨秀,若非閣老早前和黃家祖父是好友,豈能落到黃老爺的頭上?

就連平日裏沉默寡言的三姨娘都忍不住問道:“大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哼!你們根本是沒有抓到真兇吧!怕沒交代,拉着我們胡說一通,其實你們根本就抓不到那個奸生子,還在這冤枉別人!”五姨娘胸腔起伏不定,略帶憤懑道:“我兒死得真是冤枉哪,冤有頭債有主,那奸生子何不……”

去找黃老爺報仇呢?只是後面的話,她到底沒說下去,畢竟黃老爺也已經魂埋黃土。

“謝大人,呂先生,這……”徐翔有些為難地看了大夫人一眼,低聲道:“黃老爺和胡閣老家的親事是整個武進縣都知道的,當中會不會有什麽差錯?”

謝佑靈擡眸看去,朝着大夫人一笑,“大夫人,你真的,叫胡新月嗎?”

在他說這句話時,大夫人原本帶笑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嘴角微抿,輕輕放下了茶杯。她微籲一聲,心知無論多深的秘密終究會暴露,或許事到如今,她再沒有遮掩的必要,畢竟目的已經達成,至少,至少保住他就夠了。

“是,我就是如夢。”話說出口,心裏的負擔像是沉石落入大海,終于輕松了。

“娘親……”二姑娘瞪大了雙眸,難以置信。

五姨娘則用見了鬼般的眼神看向她,礙于有外人在場,硬生生憋住罵人的沖動,咬着後槽牙問:“你說你叫什麽?”

大夫人朝五姨娘點了點頭,“你沒聽錯,我就是紅樓的如夢姑娘,并非真正的胡家小姐。”

聽她這麽淡然地說出口,堂上衆人俱震驚,唯獨二姨娘,先前還怨憤不平,不知為何莫名就沉默了起來,垂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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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衆人除了謝佑靈和方寧早已知情,俱是愣怔,又聽如夢徐徐說來,神思才一點點回來,明白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閣老家的胡小姐自帶書墨香,知書達禮,如何能看上一身銅臭的黃老爺呢?胡新月在成親之前就逃婚了,我想要故意接近黃老爺,就找到了她,說願意替她出嫁。”

“她原本不相信我,并沒有答應,只是我向她哭訴,千方百計請求,她終是局不過我,方才同意。”

見她開始回憶往事,方寧問道:“黃老爺其實也知道你的身份了,是不是?你是怎麽做到令他不動聲色的?”

如夢一笑,“這自然是胡閣老的原因,他起先本就不同意這門婚事,不過是礙于父親和黃家祖父的約定才不得已同意。我主動請求代嫁,他自然同意,給了我體面的身份,還認我做幹女兒,對外稱我是胡新月。黃老爺知道了,也只能認這個啞巴虧。”

“可,可你這樣的身份,為什麽老爺還對你千依百順?”五姨娘有些不滿地瞪着她。

如夢朝她輕蔑地一笑,“我這樣的出身怎麽了?就是我那般出身,才把老爺治得服服帖帖,懂嗎?”

剩下的不必多說,那些閨中手段,五姨娘問了也是自讨沒趣。

“娘親,那你,你嫁給爹爹是為了什麽?”二姑娘的心裏五味雜陳,一些不想承認的念頭卻瘋狂滋長。

如夢滿懷憐愛和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并沒回答,接着看向謝佑靈問道:“謝大人,你是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見你的第一面。”言罷,如夢着實驚訝了一下,又聽他繼續說了下去,“你當時說了一句——老爺走時是安了心的,他們怎得還是争得你死我亡?”

“但我看過衙役的筆錄,他們問話的時候,你說過老爺病逝當天,你去了寺廟上香,沒見過他最後一面。你那句話若是尋常帶過,确實沒什麽,但是卻在給我一個訊息,那就是老爺走得安心,當時是沒有立下遺囑的。”

“你是為了撇清自身的關系,想告訴大家,你并不知道那封遺書的存在。”

如夢看着他,“但這并不能說明什麽。”

“是的。”謝佑靈繼續道,“這只能令我起疑,畢竟當時任何人在我眼裏,都有可能是兇手。”

可人心,是那麽容易就能被看透的嗎?

“接下來讓我疑惑的是你對待子女的教育問題。”謝佑靈接着道,“你是當家主母,卻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任由他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卻能為府中的三位姑娘尋來三名好老師,耐心地教學,這樣的差別又是為何?”

大夫人卻道,“四位公子都是去私塾學習,平常也是老爺看管他們得多,作為母親,不能插手這些,又怕溺愛害了孩子。這并不稀奇。”

“是嗎?”謝佑靈倒是看向二姨娘和五姨娘,問道:“那請大夫人問問二姨娘、五姨娘,她們平日裏是操不操心兒子的事情?身為娘親的,又怎麽可能對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大夫人無話可說,謝佑靈繼續道:“這也不過是疑點之一,你最大的破綻并不在此。”

“是什麽?”

謝佑靈頓了下,抿了口茶繼續道:“是你喝茶的姿勢。”那是他在紅樓聽人講的,說是如夢姑娘最喜歡喝雨前龍井,因為那是她第一位客人也就是那個官爺最喜歡喝的茶,所以經常送給她喝,她便愛上了那個味道。

“茶是那位官爺送給你的,不多,所以你喝的時候都會很珍惜,通常是喝到一半就會加水,這樣能分好幾次喝。我見到馮媽媽給你添茶,一杯茶你添了三次水,那還沒喝完。”

“如果你真是胡新月,定然不會有這樣的習慣。當時我就對你的身份開始起疑,加上另外幾點,才敢确定你有最大的嫌疑。”

“嫌疑确定之後,要找證據就很簡單了。”

那封遺書可以确定是大夫人僞造的,目的是故意激發繼承矛盾,在申明亭調解之後,她又用那封遺書騙了四位公子來岸邊釣魚,毒殺之後,投入河中。

“你說我殺了三個庶子還能理解,但黃鑫是我親生兒子,哪怕我疏于管教,又怎會下得了手呢?”

方寧冷聲道:“你當然下得了手。”

“因為你根本沒把黃鑫當做你的親生兒子,你痛恨黃老爺,恨他害了你好姐妹,害得她未婚生子,害得她痛失一段好良緣,最後不得已帶着兒子離開了武進縣。你贖身之後,本可以有一段新生活,可你心裏有恨,你放不下,才選擇了報仇這條道路。”

“是嗎?”如夢掩面,靠在桌旁,良久沒有說話,忽地抖動起身體,又是泣又是哀,擡頭的瞬間,眸色悲戚,喃喃聲道:“阿眉,她死得太慘了。”

“她是病死的,為了養活黃松。”

說着,如夢那雙含水的眼中又布滿了恨意,“黃老爺不肯認黃松這個兒子,還對外說他是奸生子,不管阿眉怎麽懇求,他不理睬,還對阿眉和黃松拳打腳踢的。阿眉身子本就不好,為了養活黃松,任勞任怨,積病重,吐血死在河邊。她當時,還在替人浣衣賺錢。”

想起往事,悲從中來。

當初,她們計劃好贖身後的美好生活,阿眉本可以嫁給喜歡的人,過上幸福的日子,可偏偏因為黃老爺,因為那一夜,害了她一輩子。

這個世界,最可悲的就是“本可以”這三個字。

待如夢恢複神情後,她擡頭又看向謝佑靈,問道:“你說了這麽多,還是沒有能夠直接證明我殺人的證據,謝大人。”

謝佑靈揮手,“怎麽沒有?”

一旁的徐翔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從兜中拿出一疊油紙袋,遞給了他。謝佑靈接過之後,看了馮媽媽一眼,見她眸光閃爍了幾下,方鎮定地回看過來。

“馮媽媽,你看一下油紙袋中的食材,眼熟嗎?”謝佑靈說着,揭開了油紙袋。

油紙袋包裹着一些雞肉和藥材的碎片,馮媽媽一看,露出慌亂的神色,忙瞥了大夫人一眼,才緩了緩神道:“應,應該該是雞湯,但黃府最近沒做過這道菜。”

“這确實不是黃府的。”謝佑靈挑眉看她道:“是在你家後院外的牆頭找到的。”

“而這雞湯裏的藥材加起來是相生相克的,人一旦吃了,就是致命的毒藥。馮媽媽,為什麽在你家附近,會有這藥湯的殘渣?”

“這藥渣,檢查出來竟是和四位公子胃裏的殘渣一樣。”

馮媽媽怎麽解釋?她解釋不清楚,只是搖着頭說:“我,我并不清楚。”

虧得是馮媽媽乃信佛之人,殺生是大忌,但為了大夫人的計劃能順利進行,熬煮這道致命的雞湯只能由信得過的人經手,所以她不得已這麽做。最後把殘渣倒在牆角,用稻草遮掩,旁邊還放了香冥等物也是為了請求佛祖的諒解。

“興許是,興許是兇手故意這麽做的。”馮媽媽還想狡辯,卻被大夫人伸手攔住,她的神色未變,只是略帶悵然地扶了扶額。

在決定進入黃府的那一天起,她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在謝大人面前,她也不打算狡辯什麽,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了自己。

“你早就察覺出我有嫌疑,可什麽都沒表現出來,大人真是城府深重的人,看來徐大人沒找錯人。”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兇手。”如夢的臉上挂着一絲涼薄之意,“是我用遺書約四位公子到河邊,還說這是老爺的要求,因為老爺生平最喜歡的就是釣魚。我騙他們說誰在一天內釣的魚最多,誰就是唯一繼承人。這樣牽強的謊話,他們都信,你說,他們蠢不蠢?”

“只是謝大人,我怎麽也想不到,你會在短短幾天時間就查出我的身份。”

謝佑靈:“起初我并沒有懷疑過如夢這個人,紅樓關于你的故事并不多,不過,這要多謝一個人。”

“一個,你不知道的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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