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

秋末冬初,空蕩蕩的枝桠的褐色大片占領了山林,只留下些許耐寒喬木的深碧,星星點點地落在山林之中,早起的雙胞胎擡頭看了眼太陽被雲層遮擋的天空,手拉着手準備出門上學。

路過玄關的時候,卻發現了正在包東西的咒靈操使。

“夏油大人!!”“夏油大人,早安。”

“你們倆也很早呢,菜菜子,美美子。”稍稍停下動作的夏油傑溫和地看向她們,“說起來,是不是馬上就到放寒假的日子了?要是學校裏沒什麽事,幹脆就替你們請假,多休息幾天如何?”

鑒于兩個女孩子都是咒術師,咒靈操使對她們的學業要求很寬松,畢竟普通人的文憑對術者而言其實沒什麽大用,稍稍能入眼的咒具的價格都是天價,想也知道咒術師們的人均收入可怕到什麽程度。而她們上學的地方也只是個偏僻小鎮的公立高中,學生少到一個年級都不超過二十人的那種,就算請假,老師其實也不會為此說什麽。

而在這附近的鄉鎮裏,詛咒師們藏身的三流教會具有絕對的話語權,是那種教祖要是發話,全村人都能發動起來找人或者藏人的,已經完全變成了信徒們居所的村莊。

“沒關系,就當早起修行。”菜菜子把臉埋在圍巾裏,笑容很精神,因為寒冷而有些發紅的小臉看着更加可愛,“在山裏散步很好玩呢,對吧,美美子。”“嗯。”黑發的小姑娘乖巧地點頭,面孔和頭發一起深深埋進和姐姐同款的圍巾裏。

“夏油大人在包什麽?”金發的小姑娘好奇地撇了一眼,放在盒子裏的,是一塊黑色的布料。

隐約能看出的布料的紋路有些眼熟。

和她們脖子上的圍巾是同一種款式。

“圍巾?”美美子好奇地歪頭,“好小?”

“當然不是,做了別的東西。”咒靈操使笑着說道,然後将折疊整齊的布料放進小小的,極為樸素的木盒裏。

想到了什麽的菜菜子拍拍手,“啊,馬上要到聖誕節了……是要送人的東西嗎?”

“差不多就是那樣。”養父似乎并無意否認。

“是誰?”少女們齊聲問道,也不能怪她們好奇,能讓夏油傑願意贈送親手制作的東西,平日裏只有身為家人的她們和其他詛咒師才有這個待遇。

猴子是沒可能的,絕對沒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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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也是有點秘密的哦?這就不能告訴美美子和菜菜子了。”但對方卻只是這樣說道。

可惜養女們并不買賬,只是表情微妙的撇了他一眼,然後湊到一起小聲地交流。

“是那家夥。”

“絕對是那家夥。”

“太狡猾了……”

“真可惡……”

說完,她們擡頭看向咒靈操使,“不說就不說,反正也不想知道。”然後手拉着手氣鼓鼓地跑出門去,只留下一位表情蕭瑟的老父親。

“有這麽明顯嗎?”他小聲地咕哝。

“就是有這麽明顯啦。”正好路過的拉魯嫌棄地咂咂舌,“前一陣子專門問米格爾借黑繩來看就是為了做這個嗎?”

“嗯,擾亂術式的效果發揮得足夠巧妙的話,用來遮斷的效果會非常驚人。”夏油傑點頭,“畢竟之前專門做的咒具繃帶已經不太好用了。”

“……我可真想知道高專要是發現了那個‘不喜歡見人的新人咒具師’其實就是你的話,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那就免了,造一個教會可不便宜。”詛咒師聳聳肩,“孔呢?得讓他替我把東西寄出去才行。”只有門路寬廣的中介人,才能把過手的東西層層轉遞,最後變成一件清清白白的商品,送到高專門口。

他們誰也不擔心東西是否真的會寄到正确的人手上。

反正上一個擅自中途亂開箱的人的結局正時刻提醒着他的後輩們做人正派的好處,用向其他人展示自己埋骨處的植物種類有多麽豐富的方式。

伊地知帶着快遞去宿舍的時候,結束了課業的一年生們正慢悠悠地從門外走回來,“是來找悟那家夥嗎,伊地知?”真希熟稔地招招手,“之前好像有事被叫走了,所以今天我們都只能自習。”

“鲑魚。”

“不過我覺得應該快要回來了,畢竟悟說晚上要跟我們一起吃壽喜鍋。”熊貓捧着臉,非常高興地說道。

“伊地知先生要不要一起呢?”整個一年級裏,只有一人沒被五條帶壞,還會正常地對着年長者的輔助監督說敬稱,“您也還沒吃晚飯吧?”如今已經能夠獨自出些低等任務,多少也算是獨當一面的乙骨憂太這樣詢問。

少年初進咒術高專時寫滿了怯懦和畏縮的面孔變得明亮了很多,雖然眼角眉梢多少殘留着些許陰郁,但已經恢複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朝氣和精神。

伊地知欣慰地在心裏點點頭。

“看到你現在這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乙骨君。”他表情溫和地說道,“不過晚飯就算了,我只是來送東西的。”

平時和五條先生共處就已經足夠胃痛,珍貴的晚餐時間請務必讓他獨自度過。

“真的不來嗎?悟說他要買高級和牛跟松茸回來耶。”熊貓十分壞心眼地慫恿。

雖然聽上去就很棒。

但吃東西的話果然還是找個對胃好一點地方更重要。

伊地知十分感動,并再度拒絕了熊貓的邀請。

正在他們為了晚飯的事情說得正起勁的時候,熟悉的鞋跟扣地聲從宿舍大門口響起,“哎呀,竟然期待到全在大門口等我的程度嗎?”高大的,臉上綁着白色繃帶的銀發青年非常從容地提着兩大袋子跟他一點不搭調的食材走進來,“不負衆望,是剛剛才從北海道的農場裏拿來的,新鮮美味的和牛跟松茸喲?唉,這不是伊地知嗎?要一起吃嗎?雖然沒買酒就是了。”

“……那個,我只是送您之前訂購的咒具過來…”

畢竟是當着本人的面,輔助監督實在說不出‘我只想一個人安靜的吃飯’這樣的話。

尤其還在對方親自邀請他一起加入晚餐聚會的情況下。

“哦哦,總算是做出來了啊。”五條滿不在乎地把兩大包食材塞給伊地知,換過他手上的快遞紙盒。超乎想象沉重的塑料袋讓身形瘦弱的輔助監督差點被袋子壓到地上去,幸好生怕食物出事的熊貓和真希極為利索地接住了他。

完全無視了由自己造成的險些翻車事故,六眼的咒術師随意地拆開快遞,從裏面翻出一只木盒,而盒子裏簡單地存放着一塊薄薄的黑色布料。

“……也太樸素了吧,還以為會更豪華一點呢。”他捏起那塊布料抱怨到。

“唉?這個,您當時沒提出過要求啊??”伊地知茫然地擡起頭來,“要再去聯絡一下嗎?”

“算啦,先帶着吧。”向來不吝于麻煩別人的五條悟,竟然罕見地說出了通情達理的話,十分随意地取下臉上效果已經變得稀薄的咒具繃帶,将黑色的眼罩帶了上去,“嗯嗯,效果倒是很不錯,行吧,就這樣了。”

“如何?合适嗎?”他托着下巴詢問學生們的樣子實在沒什麽品。

“黑色挺好,不容易沾血和塵土。”對外表好壞完全沒概念的真希坦然回答。

“腌魚子。”

“很合适五條老師喔!”其實也不太會打扮的乙骨很努力地想找出稱贊的話來,可惜語句就跟他七八歲的時候試圖贊美裏香的新裙子時一樣的笨拙。

“嘛,怎麽說呢,以前打繃帶走上大街,最多被認為是病人,現在就妥妥是個變态了呢,悟。”對時尚和男女關系之類八卦流行的東西最為感興趣的熊貓這樣回答。

雖然它壓根不穿衣服。

“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遍。”拉下眼罩露出素顏的咒術師這樣說道。

之前都沒什麽機會看到面容的學生們頓時全是一副‘你誰’的表情。

“……三輪那家夥一直在炫耀的帥哥照片原來是你啊!”

“鲣魚幹!!”

“這怎麽可能是悟啊!!”

“咦??五,五條老師??等等裏香你跑出來幹嘛啊?”

“很好。”心滿意足了的不良教師又把眼罩按了回去,“用起來也很方便,不用纏來纏去,比繃帶強多了。”

“您能滿意就好。”沒有更多額外的要求,一次搞定真是太好了,伊地知真心實意地這麽想,看來發給那位咒具師傅的報酬還能再提高一點,希望他日後也能繼續為高專提供幫助。

“真的不來一起吃嗎?伊地知?”

“确實不用。”輔助監督艱難地回答,“啊對了,乙骨君,下次的任務在後天,由我陪同你去,地點有點偏僻,請當做是出差吧,記得準備一下換洗的衣物。”

“啊,好,到時候就麻煩您了,伊地知先生。”

說完了最後的事項,他們便平和的互相告別,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離開的時候,伊地知似乎聽到五條悟正摸着眼罩在小聲嘀咕,“……啧,真的假的,竟然給我用頭發做。”

咒具本來就大多是用咒術師的身體制成的,那些刀劍在鍛造的時候,也都混入了骨灰和血液,布料和繩索類的咒具幾乎大多用頭發或者動物的皮毛制作,這種常識身為老師的五條自然也是知道的。

為什麽會為了眼罩是頭發編織的而驚訝呢?

伊地知感到了些許困惑。

但他沒有想太多,在喜歡的料理店吃了飯之後就回家休息了,對咒術師們,以及輔助監督們而言,每個平靜無事的夜晚都是非常寶貴的,得抓緊時間休息。

三日後的任務雖然地點有些偏僻,但窗判斷并不是很高等的詛咒,身為特級的乙骨憂太會出動完全是因為他還在比較笨拙的新手期,需要一點簡單的任務來作為單獨行動時期的練手。

“伊地知先生,這次的工作……”

“啊,不要緊張,乙骨君,是和之前差不多的任務,最多只有二級,發生問題的地點平時去的人也不多,是村落外荒廢的神社,五條先生來看過,說應該不是突變的神明之類的棘手東西,然後就走了……”

提起這個的時候輔助監督的表情一言難盡。

都特地過來踩點了,您倒是順手祓除一下啊??能多花費幾秒鐘嗎??結果那位不良教師的回答卻是‘太簡單了才懶得動手,讓小孩子們多運動一下好了’這樣半點都沒有老師風範的話語。

“啊哈哈哈,确實是五條老師會做的事情。”乙骨幹笑着在心裏為可憐的監督抹了一把汗,“所以我只要進入神社,把那個詛咒祓除就可以了,對嗎?”

“就是那樣。”

“啊,對了,還要布‘帳’……”少年有點緊張地說道。

提到這個,伊地知就表情溫和地笑了笑,“乙骨君的結界術修行得如何?不太擅長的話請務必讓我來幫忙,畢竟我會的術也就那麽幾個……”

“也不能總是依賴伊地知先生您,不然,要是遇上大家都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一定會手忙腳亂的。”

“說得也是。”果然是個認真的好孩子呢,乙骨君。

伊地知也不再堅持,将車開到目的地的村落裏,和留在當地的另一位輔助監督交接了一番信息之後,就和背着□□的乙骨一起上了山。

他們一邊快步走着,一邊談話。

“剛才留下的人說,村裏人好像看到有兩個小孩子跑了進去,帶會兒乙骨君可能得先進行救援。”

“小孩子?不是已經封鎖了靠山的道路嗎?”少年不安地皺起眉頭,“裏面的情況呢?”

“村裏人也很奇怪,而且他們說,似乎是大家都沒見過的陌生孩子……進山的時間是今天早上,那之後就再沒出來,但也沒有聽到慘叫聲,應該還活着,只是被困住了,我們最好別再拖延。”伊地知也煩躁地推了推眼鏡,“結界術的練習還是等下次吧,乙骨君,我在半山等你。”

随着輔助監督的念咒聲,漆黑的色彩從他指尖溢出,升上天空,化作巨大的幕布将整座山巒都牢牢遮蓋,讓白日換作黑夜,明光被夜色壓下。

乙骨抓着刀柄,用力咽下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才不緊不慢地走向山頂的神社,裏香的身影并未從他身後浮出,因為現在咒靈尚未現身,要是反而吓到那兩個不清楚情況的小孩子,讓他們以為自己是壞人就不妙了。

少年在完全荒廢的簡陋神社裏四處尋覓,即便有着咒力強化身體和眼睛,這也并不容易,因為光線實在太過黯淡。

随即,半倒塌的屋舍後方,一條巨大的,白色蠕蟲般的咒靈輕飄飄地從乙骨憂太眼角劃過。

正當他握住刀,打算先幹掉咒靈之前,細小的抽噎聲傳入了少年的耳朵,年輕的咒術師迅速轉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被破爛的布條和倒塌的佛像遮住的死角裏,依稀能看到小小的紅色鞋頭露在外面。

全身被咒力包裹的少年用極為迅捷的動作在一步中跨越了十幾米的距離,躍入那處死角,伸手一攬将因為害怕而蜷縮起來的孩子抱在懷裏。

“已經沒事了,只有你一個嗎?朋友呢?”

縮在他懷中的小姑娘用雙手捂住了面孔,還把頭埋進膝蓋裏,就像所有的小孩子都認為只要躲進被子裏就不會被怪物帶走那樣,她大概覺得只要不被看見,咒靈就不能傷害自己。

即便聽到了乙骨憂太的安慰,也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頭。

還想繼續問話的少年,在低頭打量小姑娘的時間裏,身體漸漸變得僵硬起來。

披散在肩頭的,烏黑柔軟的頭發,漂亮的紅裙子和紅色的小皮鞋,纖細的手腕,最重要的是,小小的手掌外沒能被包裹住的,他極為熟悉的臉龐輪廓。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裏…香?”

明明,裏香她,正在自己的身後啊?

懷中小小的,散發着活人溫暖的小姑娘終于發出了聲音,和只存在于乙骨憂太的記憶裏的,屬于祈本裏香的聲音。

完全的,一模一樣。

“好高興。”她說道,“憂太,來救我了。好高興,憂太,能把我認出來。”無論是話語中的喜悅,還是那可愛的小小停頓,都和裏香一模一樣。

這是幻術嗎?還是咒靈的術式嗎?但是……他身後的裏香,沒有任何反應。

是,真的吧?

可是,這怎麽可能啊。

因為,裏香明明已經死了才對。

憂太想要喊出來。

但喉嚨裏,吐出的卻是別的話語。

“為什麽,要擋着臉……裏香,不想見我嗎?”

“不,我很想見憂太,非常想,可是,現在變得很難看了……”

啊啊,比起生死來,臉不好看才是重點,為此不願意被他看到面孔,果然很有裏香的風格。

“沒關系的,不管裏香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介意。”少年溫柔地說道,畢竟,連變成咒靈的裏香,他也一點都沒有覺得害怕過。

憂太害怕的,僅僅是裏香傷害了活人這件事。

那樣的話,裏香就沒法好好升天了。

幼小的少女,這才猶猶豫豫地放下了遮擋臉孔的手掌,果然,如她所說,臉部的中央,有一道極為鮮明的縫合痕跡,把原本裏香可愛漂亮的面孔變得像是科幻故事裏的弗蘭肯斯坦一樣吓人。

“确實很顯眼。”他老實地說道,“不過沒關系,這樣感覺有點帥氣哦?萬聖節的時候都不用特別裝扮了呢。”

“是嗎?憂太不讨厭就好了。”裏香笑了起來,笑容和以前一樣的可愛。“好高興,你一直都帶着戒指。”

“因為,我們約好了不是嗎?”

“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裏香擁抱了憂太。

而憂太沒有拒絕,毫無防備地,向少女展開了自己的胸膛。

胸口的刺痛僅僅是片刻的事情。

“……裏…香?”少年茫然地,看着正被少女握在手中的雪白骨刺,以及正深深紮入自己胸口的骨刺尖端。

“和我,永遠在一起吧,憂太?”

黑發披肩,光潔的下巴上惹人憐愛的美人痣,面孔上橫着一道黑色縫合痕跡的少女裏香,笑着對他說道,血的顏色和她的笑容多麽相襯。

難怪裏香那麽喜歡紅色。

然後,乙骨憂太失去了意識。

被突如其來的困倦襲擊,好不容易擺脫了困意,從心愛的少年身下緩緩升起的巨大怨靈,用意識探查到了它完全無法理解的景色。

【……憂太?憂太和別人在一起!!!!!那可不行!!!咦??】

咒靈女王的指尖,在觸碰到少女脊背的瞬間,便意識到了異常。

【不是別人,是我。憂太和我在一起?不,我在這裏。那不是我,不對,那是我。那就是我。對,那是我啊。所以,我,我,我殺死了,憂太???】

而垂頭凝望着地上失去意識的少年的‘裏香’緩緩擡頭,沖着天空中開始混亂起來的咒靈女王綻開笑容。

“對哦,”她說道,“我殺死了憂太,因為,憂太必須要和我永遠在一起呀。”

【憂太,死了??死了??我,殺死了??殺死了,最喜歡的,最喜歡的……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憂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過咒怨靈嘶吼着戀人的名字,那巨大而狂亂的聲音在傳達出去的瞬間,便将籠罩山頭的帳幕扯得粉碎,原本盤踞于此的咒靈更是被發狂的咒靈女王随手拍成了齑粉。

而世上唯一能制止她的少年,已然阖上了眼簾。

“啊啊,這樣才合适你嘛。”有着裏香外殼的少女輕笑起來,“身為女王,怎麽能踮着腳尖走路,捏着指尖去握手呢?”

“女王就應該像狂風暴雨一樣,将所有靠近的東西都破壞殆盡才對。”

“我可愛的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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